聂卓阳收到过很多女孩子送的水和信，还是第一次收到女孩送的鞋。

    男人的鞋，女人的包，都有严重的品牌溢价，他收到这么贵重的礼物，第一反应是惊喜，第二反应就是让谈云淼退掉。

    谈云淼却执意要他收下，郑重地对他说道：“我知道你们男孩子有自尊心，不愿花女孩子的钱。但是我买给你，只是因为我觉得很适合你，你应该会喜欢，我只想要你开心。在我眼里没有什么男孩女孩的区别，我们都是人，而你是我喜欢的人，所以你值得。”

    长这么大，除了她，没人对他说这种话，他的配得感的唯一来源就是她。

    最初他也是因为自己的出身不如她的家境殷实，差点和她错过。

    真正从温室里浇灌出的花朵，反而没有那么容易枯萎，享受着充足的光照，孕育在丰沛的土壤上，汲取的养分比路边的野花多得多，甚至连滴几滴水都是经过测算的。

    她的学识和涵养都在他之上，他很害怕自己不能给予她足够的呵护，带着她像自己这棵劲草一样野蛮生长，他只有倾其所有对她好，哪怕他能为她做的被世俗定义为廉价。

    在丁敏妍眼里，他是来路不明的劫掠者，在其他人眼里，他是连彩礼都出不起的穷小子，而在谈云淼眼里，他为国争光的运动员，终会有扬名立万的那一天。

    和谈云淼确认关系以后，他训练的时候比以往更卖力了。

    连教练都开始用“有天赋的人还这么努力”这种话来评价他。

    他其实根本舍不得穿谈云淼送他的鞋出门炫耀，害怕穿了会对鞋有损耗，所以小心翼翼地用原装的鞋盒把那双鞋包好，原封不动地供在储物箱里，谁都不让碰。

    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却是他有生以来唯一一次为了不存在的未来献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诚意。

    一个月的时间，两校之间往返一百回，他都是用腿跑着去的。

    他明明是短跑运动员，却跑出了马拉松的距离，只为了一场奔赴。

    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对师范大学的校园，比对自己的学校还熟。

    台风过后不久，就是熙江潮湿的梅雨季。

    下不完的大雨和四处斑驳的霉印是居住者的噩梦，也对他在两校之间的往返造成了影响。

    这个季节，谈云淼对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你别来了”，像是偶像剧里女主对男二的无情拒绝，只有他自己知道是谈云淼对他的关心。

    他还是昼夜不分地去见她，有时候还淋着雨去学校旁的蛋糕店给她带她爱吃的小蛋糕或者碱水包，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

    他的头发和外套都湿透了，带给她的塑料袋上却没有一滴雨珠。

    有次谈云淼半夜被困图书馆，谁都没有告诉，默默坐在屋檐下等雨停。

    聂卓阳却从她室友那里打听到她在哪里，连夜赶到了她们学校的图书馆门口，给了她一个巨大的惊喜。

    漆黑的雨幕下，夜雨犹如千万根银丝从天而降，密密麻麻地砸在伞面上，像是在击鼓。

    他披着雨衣，擎着一把雨伞，出现在她面前。

    淅淅沥沥的雨水沿着他浸湿的额发滴滴答答地坠落。

    她好一阵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懵懵懂懂地明知故问：“聂卓阳，你是来给我送伞的吗？”

    他手持的伞面遮挡了图书馆里照出的光线，他的神色隐没在无边的夜色里。

    他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良久才不知所谓地喃喃：“我想接你回家。”

    谁也不知道他这天为什么会冷不丁说出这句话，但他们都低估了“回家”这两个字的杀伤力。

    情之所至，谈云淼含泪回应：“聂卓阳，等我过了二十岁，我就嫁给你。”

    她也是糊涂了，忘记了他们同岁。

    她到二十岁可以结婚了，聂卓阳还没到可以结婚的法定年龄。

    大学的毕业季也是传说中的分手季，要等到那时候聂卓阳才可以娶她。

    他们这些大学生却似乎总是对婚姻有执念，不知道是因为真的向往结婚，还是想表达和心上人长相厮守的愿景。

    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否能容许他们盼到那一天，但她情愿忽略死亡的威胁，追逐他对她本质上的吸引。

    夜间雨中漫步，对别人来说是浪漫的，对于他们来说，却是令人狼狈的罪魁祸首。

    她的轮椅实在是太宽了，伞的直径只比两侧的扶手宽一点。

    聂卓阳要给她推轮椅，腾不出手来帮她撑伞，她只有艰难地用双手握住伞柄抵御伞面在夜风中飘摇。

    纵使用了雨具，他们依然被淋得满身濡湿。

    两个人的共患难，好像总是比一个人的勉力承担来得动人。

    那晚他们在她的宿舍楼下将初吻交给了彼此。

    他将腰弯得很深，生涩的吻如蜻蜓点水般轻柔，浅尝辄止。

    她脉脉望着他，心想他们也算一起经历过风雨了。

    聂卓阳怀着真挚的歉意和她对视：“我保证不会再让你淋雨了，快上去洗个澡，把身上擦干净，书就先别管了，给我我拿回去给你晾干。书上的笔记晕了的地方，我在旁边给你誊一遍。”

    谈云淼垂眼眨了眨，问：“你认得清我写的字吗？”

    聂卓阳的眼里只有她：“连蒙带猜能看出来的，你写字那么好看。”

    谈云淼被他夸得害羞，耳根染上绯红。

    聂卓阳伸出温热的手，抹了一把她湿漉漉的头，随后捡起刚才拥吻时她卸力扔掉的伞收起来，推着她进了宿舍楼，替她按下电梯。

    等电梯的过程中，谈云淼忽然对他说：“聂卓阳，你以后不用专程跑过来陪我，这样太累了，视频我也可以接受。”

    聂卓阳正对着她的背影，在她身后弯下腰，俯身凑到她耳畔，低声说道：“我不想怀念地看着你的任何影像，我只想想拥抱的时候就和你拥抱。”

    一颗雨珠沿着他硬朗的下颚滴落到她的肩头，像是岩洞里的露水坠入了深渊。

    这时她忽然意识到，贪心的不止她一人。

    原来他也心存眷恋。

    也就是这天淋雨后，谈云淼夜里忽然发起了高烧，烧了一夜才被室友发现。

    第二天一早，救护车驶进校园，立刻传出了铺天盖地的谣言。

    有说学校里有人因为失恋想不开割腕了，有说是某个学生迫于学业压力想不开跳了楼，有说寝室里出现了投毒犯。

    谣言都是假的，只有她进医院了是真的。

    半梦半醒间，她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她被一条巨蟒缠住了身体，不论怎么挣扎都难以呼吸。

    她被这条巨蟒抛向高处，尖叫着穿云坠落，掉进了一片汪洋大海里。

    海水从她的口中和耳朵灌入，她不由吐出一连串气泡。

    窒息，沉溺。

    溺着溺着，海水幻化成了沼泽。

    她在下陷的过程中，从腿到腰再到背，肢体一点点僵硬。

    最终变成了一尊毫无生气的泥塑。

    她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这是死神传递给她的信号，仿佛暗示着无可转圜的宿命。

    就在这时，一道白光打在沼泽上。

    谈立军和沈巧玲出现在光亮里，慈祥地叫着她“淼淼”。

    谈书珩面无表情地站在雀跃的孟毓潇身边，两个人一起喊她“谈云淼”。

    聂卓阳温柔亲昵地称呼她“小老师”。

    一声声呼唤将她托举起来，从沼泽之中浮上岸。

    她被暖洋洋的光芒照射着，身上的污泥逐渐融化，涌动着从身体表面淌下，知觉缓慢恢复。

    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回到了人间。

    医院的机器设备“滴滴滴”的声响传来。

    一会儿极近，一会儿极远，她已经判断不出声音的来源了。

    她缓缓睁开眼，朦胧的视线渐渐明朗，却也清晰不到哪里去。

    她模糊地看见一群年长的大夫围着她，站在病床的床尾，每个人的神情都凝重又专注，俨然是一场庄重肃穆的专家会诊。

    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接近尽头。

    她想到了这结局，但没想到这结局来得这么快，还没有等到冬天来临给聂卓阳织完毛衣和围巾，就迎接了残酷的衰败。

    熙江的医疗水平很好，可惜在这边的医院没有夫妻俩的熟人，什么检查都需要重新做，治疗不太方便。

    夫妻俩不远万里闻讯赶来，为她办理了转院手续，接她回雄城。

    她得的是叫做Friedreich共济失调的遗传病，病情发展到今天，已然无力回天，随时都会因为心力衰竭而猝死，在哪里度过短之又短的余生都是一样的。

    病来如山倒，一切都发生得这么突然，说不定聂卓阳还在给她晾淋湿的书，替她抄被雨水洇开的笔记，满怀期待地想着她收到那本书后如何惦念他的好。

    她忽然很想给聂卓阳打个电话，但她没有办法开口。

    她心急如焚，嘴唇如搁浅的鱼般翕动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生病的人真的很没有尊严，无从实现自己的意志，她只能无力地被医护人员用专车运送，眼睁睁看着自己离他越来越远。

    晶莹的泪珠沿着她的眼角滑落。

    她是被命运裹挟着走的，并非她愿意不告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