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崇宁殿一片狼藉。
受惊的宾客早已散去,留下禁军收拾残局。
空寂的大殿中,谢芸为长子披上披风,“怕吗?”
谢灵则面色平静,“为何要怕?”
“公主殿下似乎吓得不轻。”
“我又不是她。”
谢灵则知晓父亲今日是带自己来磨练他的心性。
他是谢家长子,生来注定与寻常孩童不同,若是连小小刺客都畏惧,今后又如何能在将来帮父亲撑起谢氏?
他那个不争气的同窗只会缩在父亲身后,实在愧为公主。
他成熟得令谢芸心中五味杂陈。谢芸叹了口气,“为父还要去宣室面见陛下,你先和侍从回去,记得跟母亲报声平安,让她放心。”
……
宣室殿内彻夜火烛长明,谢芸赶到的时候,更衣后的王伦已经立在殿中。
他方才替谢鸢荡平城中间谍,如今已经收拾妥当,换上一身青色长袍,血污擦净,身上的阴郁气质被压下三分,宛如世家公子般霁月清风。
“城外情况如何?”
王伦狐狸眼睛上挑,“擒贼先擒王,他们父子二人已落入陛下手中,兵马失去主将,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他的笑意有着撵碎一切般张狂,“方才微臣的副将已经传来消息,荆州军不敌,其主力已缴械投降,陛下今夜,大可高枕无忧。”
谢芸步入大殿,汇报道:“陛下,宾客已经安抚得当,各自遣送回府。”
跪坐在书案前的谢鸢闻言眉目一松,提笔写下赐死刘季父子的手谕,盖上印玺,命明月交给尚书台处理。
做完这件事,对二人道:“行了,如今夜深,大家早些回去休息罢,荆州其余事宜,明日朝会再议。”
处理完刘季,他手下的荆州文武官员一样要大洗牌,这些事不是一个晚上就能够解决的。
谢鸢揉了揉太阳穴,今夜进展得这么顺利,全都依仗慕容徽送来的情报,让她能够提前拔除军中间谍。
如她所料,城外的兵力只是障眼法,刘季真正的底牌在宫禁之中,擒贼先擒王,这道理刘季也懂,只要得了谢鸢,就不怕她手底下的人不听话。
事情告一段落。
可谢鸢眉心的忧愁依然无法散去,不是因为荆州,而是因为慕容徽的暗桩已经伸向了荆州,连她所不知晓的,刘季埋伏在她禁军中的间谍他都摸得门清。
上次普济观的事情,估计他也是提前截获情报,从而横插一脚。
——他对楚国的渗透已经这么深了吗?
谢鸢抿着唇,他想用这次情报换取从前之事一笔勾销,主动示弱,但她又如何能彻底放下芥蒂。
……
片刻后,谢鸢发觉王伦还立在殿中,没有要走的意思,警觉问道:“还有何事?”
王伦眯了眯眼睛,身姿前倾,挺拔的身影几乎要将谢鸢覆盖,“陛下将我送去徐州,一别两年,就没有想我吗?”
谢鸢脸色沉了下来,没想到两年没见,这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心思龌龊。
谢鸢冷嗤一声,“流放徐州这两年,大司马的记性是一点也没涨。”
大司马王伦出身寒门,是为数不多凭借军功爬上高位的官员之一,骁勇善战,被誉为大楚冉冉升起的一颗将星。
然而两年前,他却突然被流放到了徐州边境,这一切的起因,源于他在宴会上借着醉意……调戏了谢鸢。
若非谢鸢惜才,他早该死了。
王伦却毫不知悔,依然是大摇大摆地凑近谢鸢,还胆大包天抬手拨开她的冕鎏,“整整两年过去,陛下还只是会对微臣说这种话,微臣……”
在他五指触碰到谢鸢前一刻,一柄短匕贯穿他的掌心,钉在面前的书案上。
王伦面色不动,似乎感觉不到疼痛般,停顿了片刻,将话了下去,“……会伤心的。”
谢鸢松开刀柄:“滚!”
……
谢崚觉得自己可能不只是晕血,可能还晕剑。
慕容徽对她的保护已经够及时的了,从始至终也就只是听了个响,血腥残忍的场面一点也没看见。
她揉了揉自己的心口,至今还在心悸不止,她的接受能力还是太低。
今后还得再练练。
毕竟身处权谋文,以后这种大场面肯定还不少,她不可能一辈子当个小菜鸡,躲在爹娘的庇护下——而且她爹娘也不可靠。
小河替她解开头上的珠花,柔软的头发披散在两肩,她依然裹着大氅,双唇有些许苍白。
慕容徽立在她的床前,手中搅动着一碗安神汤,“好些了吗?”
谢崚摇头,“还行。”
慕容徽将安神汤喂到她嘴边,她低头抿了半口汤,便喝不下去了,摇头拒绝。
她在晚宴上吃了太多东西,撑得有些反胃,蜷缩在床上,双手环住自己的膝盖,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慕容徽见状不再逼她,摸摸她额头,确定她额温正常后道:“早些休息,睡一觉就好了。”
“等等,爹爹!”在他离开的那一刻,谢崚突然跳下床,拽住慕容徽的衣袖,问道:“你和阿娘说的那句‘一笔勾销’,是什么意思?”
慕容徽的这句话没几个人听见,谢崚就是其中之一。
她隐隐察觉到,这是一个撬动她爹的好机会。
她爹能够主动说出“一笔勾销”这样的话,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主动向谢鸢示好,不也证明他和谢鸢之间到关系似乎没有特别差,还可以稍稍挽救一下?
宫女都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下父女二人。
慕容徽闻言回头,目光和谢崚碰撞。
自从上次普济观遇刺开始,慕容徽时常能感觉到,她漂亮的眼眸中总是时而弥漫着宛如雾霭似的淡淡忧愁,好像总是有着什么心事困扰着她。
慕容徽微微一笑,“这是我和你娘之间的事情,小孩子问那么多干什么?”
谢崚道:“可我是你们的女儿呀,我也不能问吗?”
慕容徽垂眸凝望着她纤细的脖颈,不久前受伤的地方已经痊愈,看不出任何痕迹。
慕容徽若有所思地道:“阿崚真的想知道吗?”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好,”慕容徽俯下身来,眼中倒映着烛火的微光,“那爹爹就告诉你,普济观的刺杀,就是你爹我促成的。”
“今日我替你娘收拾刘季,便是抵了这件事。”
???
谢崚瞳孔一震,她爹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慕容徽抿唇微笑,“那么惊讶干什么,阿崚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
灯罩内传来一声火爆声,殿内噤若寒蝉。
慕容徽坦诚得谢崚压根不敢接话。
她还想装一下傻:“……爹爹,你在说什么?”
慕容徽并不接招,继续开口说着:“爹爹不知道是谁向你走漏了风声,又或者是阿崚自己猜到的,总之你现在心知肚明,我和你娘二人的关系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和谐,普济观的刺杀,还有前些天阿崚打碎你娘送来的那碗药,就是我与你娘的较量。”
慕容徽握起她的手,“从前我和你娘都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担心你年纪尚小,接受不了父母相残的事实,如今阿崚既已经知晓,那爹爹就和你说明白。”
听着他说出口的话,谢崚脊背愈发发凉。
她以为自己这些天的小动作藏得足够好,却没想到她的一举一动落在慕容徽眼中,好似透明的一样。
她的所有心思,从来瞒不过他。
慕容徽照顾了她五年,事无巨细为她操心劳累,如普通父亲没什么区别,这一刻,她才切身实际地意识到,他本就不是寻常人。
在小说中,他是七岁只身入长安城为质、十七岁就领兵上战场的鲜卑部族下一任继承人,未来称霸中原的一代枭雄,一双慧眼洞悉人心如探囊取物。
她一阵缄默,心跳如鼓,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能够开口说话:“爹爹,那……你与阿娘之间就不能和谐相处吗?”
慕容徽眼眸深邃,居高临下地凝望着她,“阿崚已经入太学中学习,应该听说过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是鲜卑人,你娘是汉人,我与她,命中注定势不两立。”
谢崚瞳孔震了震,“可是、可是鲜卑和楚也结盟了,你们明明是夫妻,为何不能相容?”
“阿崚年纪还是太小,想法过于天真。”
慕容徽冷冷地打断谢崚的话。
他能够感觉到谢崚这些日子的努力,她小心翼翼地阻拦着他们二人相互伤害,以为似乎只要这样做,就能让他们二人真的和谐相处下去。
可惜,都是徒劳。
“匈奴势强,当初我远嫁楚国,便是为了与楚国联手抵抗强敌,不过是形势所迫,你以为缔结盟约后,我们就能和一家人一样和睦相处吗?这些年来,你娘没少对我母族进行打压,涉及令我母族去填补前线,意图消耗我母族实力,自己则坐山观虎斗,若是匈奴没了,你猜她下一步该做的,是不是过河拆桥,鸟尽弓藏?”
他不经意间笑了笑,笑容很冷,冷得谢崚心头直颤,她努力找补,“可是,你今天帮了阿娘,你也在努力化解之前的恩怨,和阿娘修复关系,不是吗?其实,很多事情都是可以一笔勾销的,对吧?”
她不愿接受现实的模样着实天真又可怜。
慕容徽捧着谢崚的脸,认认真真地告知她,“阿崚,你还是不明白,只要盟约还在一日,我和她就必须还需要继续相处下去,有时候我们必须要选择无视或者给对方找台阶下,我今日帮她,我与她积怨五年,中间隔了两国子民,如此种种,又怎么能轻易一笔勾销?”
他似乎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太重,便放柔了些,“你是我们的女儿,我与你娘的事无论做什么,初心都不会想将你牵扯进来,普济观的事爹爹对不住你,爹爹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现在和你说这些话不是为了打击你,而是为了告诉你,我与你娘做的事情与你无关,你是大楚公主,天子之女,你只需要和以前一样,假装什么也不知道,无忧无虑地长大就好了,好吗?”
“不是的——”
谢崚着急地说道,他们就算初心不想将谢崚牵扯进来,可是他们是谢崚最亲近的人,真若斗个你死我活,谢崚怎么可能不被波及?
想起自己今后的结局,谢崚迫不及待想要辩解,但涉及剧情相关,触犯了穿书的规则,她声音彻底哑了,只剩下不明所以的手舞足蹈。
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无助感将她吞没。
不知不觉间,眼前雾气弥漫,眼泪汇集成雨点落下,谢崚十分不争气地,哭了出来。
慕容徽没想到她会哭,喉咙被她的眼泪扎了一下,沙哑着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眼前梨花带雨的小姑娘,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时间竟不知今夜临时起意戳破窗户纸和她说清这些话是对是错。
片刻后,他将她拉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道:“阿崚放心,只要还未到鱼死网破那天,我与你娘想都会为对方留下余地。”
“即便那天真的到来,无论如何,爹爹也不会放弃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