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高高挂起,随手在地上撒了些银光,万物在夜里也生机勃□□来。
“我不后悔,我有什么可悔的。我痛快得很!称心得很!你们懂什么?”
紧接着伴随着凄厉地叫声,漆黑的地上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定睛一看,是片完整的指甲,还连着血迹。
“看你后面。”不知是哪里来的声音,朱辞安身体不受控制地转过去,一颗头颅咣当落地,嘴里仍旧不停,“我不后悔,我有什么可悔的。”
头颅在地上绕着圈地滚,滚近了一张脸突然出现在眼前,面目狰狞,牙呲欲裂。
“师傅——”
朱辞安猛地惊醒,头上身上俱是冷汗泠泠,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呆坐着缓了半天,缓过来把脸埋在手心里,呜咽出声:“你不后悔,却也知罪无可恕,一心求死吗?”
次日,天朗气清,是个好天气。
“正好府里缺个洒扫庭院的,你就做这个罢。”
“好。”朱辞安接过扫帚也不多言语,就做了起来,充军三年,这点活计倒不算什么。
勾辰昨夜未归,中午得了空闲才回来,管家收拾了饭端过去,勾辰动了两筷子眼睛就停在了院里的某处。
管家知道将军这是看见了,心里捏了把汗,面上却不显山露水。
勾辰啪地一声拍下筷子,不悦地问:“他怎么在这?”
“将军没说将人赶了,是奴会错了意,这就将人逐出去。”管家说着便要抬脚出去,却又被及时喝回。
“罢了,也不必赶了,我倒要看看他能在这翻出什么浪来。”
拾了筷子重新吃饭,没吃两口又吩咐道:“只许给他派点粗重的活,庖厨、寝居之类的不要让他碰,看紧点。”
“诶,好,奴记下了。”
雍州地处边境要塞,分为十二郡,北有鲜卑,西有突厥,又有契丹、党项等小部落分散各地,常有战乱发生,不大太平,于是朝廷干脆在雍州襄凉设了将军府,封了勾辰为定西将军来镇守,品级上等同于于州牧。
卢照远远就看见自家将军翻身下马,大步走来,踌躇着迎了上去,一路行至议事厅,厅里只吴参军一人,见了勾辰行礼问好。
“你有事?”勾辰坐定喝了口水问卢照。
卢照是他的副将,和他出生入死形影不离的,欲言又止了一路,勾辰担心再不开口问他就要将人活活憋坏了。
吴参军是个胖子,大热天的流了满脑门汗,听了勾辰的问话,打眼去瞧卢照,嘿嘿地笑了两声,“没想到卢将军也有这欲说还休的时候,真是少见。”
卢照没工夫理会吴参军,斟酌了半晌开口还是:“将军,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快说罢。”
“就是……就是我昨个听说朱辞安去将军府上了,”卢照深知平雁滩一事是将军的忌讳,但此时话开了口也便豁出去了,“虽说朱辞安罪无可赦,但是毕竟人也流放过了,又充了三年的军,再关到府上妄动私刑传出去恐怕于将军不利,若是将军实在气不过,就……就交给我偷偷处置了罢。”
卢照眼一闭心一横,一股脑的全说了。吴参军的汗也不流了,嘴半张着,他是不知道朱辞安到将军府的事,脑子很快地转了几个弯,最终对妄动私刑这几个字深深存疑,勾辰可不像是这种人,于是就揩了揩汗,换了个姿势坐着准备看卢照的笑话。
实在是卢照的揣测太过离谱,勾辰的嘴张张合合不知从何解释起。
“你何时见过我妄动私刑?”
勾辰的质问和卢照预想中的质问有些出入,他一时不知作何回答。
勾辰只好解释道:“是朱辞安自己送上门的,不是我强掳他来的,他求着要留在府里做个仆役,我更没对他动什么私刑。”
卢照一副恍然大悟,疑云散尽的神情,喃喃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吴参军手撑着桌子乐开了花,“原来大将军在卢将军这儿是这样的形象。”
卢照也赧了起来,但又不得不开口询问:“他为什么要主动去将军府上?难不成有什么阴谋?”
“不知道,不过我想的是留下来派人盯着,总好过放出去,到时候寻都寻不到人。”
卢照、吴参军听了点头赞同。
勾辰忙了一天,夜深了才披星戴月往回走,刚转了个弯就看见原本黝黑的道上多了一盏灯火,走近了看清楚挑灯的人是朱辞安。
四周的蛐蛐吵得人心烦,就连灯笼外面也旋了几只飞蛾,
勾辰仍是反感,“你在这做什么?”
“月隐星稀,夜路多有不便,有些光亮好走点。”
勾辰一把攥起朱辞安挑灯的手腕,提高了,将灯笼横在两人面前,暖黄的灯光映得两张脸似真似假,烛火跳动了几下又归于平稳。
“你到底想做什么?”
朱辞安转动手腕,从禁锢里挣脱出来,含笑道:“将军这是忌惮我了?”
“就凭你?杨规已死,你还有别的靠山么?难不成是给太子当伴读攒的情分?那你怎么还能充军三年,看来是情分不够深。”
“太子尚且年幼,将军何必说这些。”
朱辞安转过身去,忽地将灯笼吹灭了,“将军既然不喜欢火光照明,那小人就陪将军摸黑前行吧。”
勾辰哼了一声,不再理他,只顾大踏步向前走去,没瞧见朱辞安跟在他身后偷偷抿嘴笑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黑夜中,一时无话,朱辞安的思绪就飘远了。
那还是在金陵的时候,他没有被杨规收养之前,日子过得并不那么如意。
家里苦寒,父母亲又偏爱弟弟,对他疏于照顾,身板比起同龄人来格外单薄,所以即便在一群玩伴里,他也是被颐气指使的那个。
日落西山,他被伙伴们推搡着去一个久不住人的古宅里捡纸鸢。彼时,金陵鬼怪之谈盛行,这座古宅年久失修,又草木旺盛,门口的漆斑驳脱落到辨认不出颜色,随着夕阳西沉,显得鬼气森森。
无可奈何,他只得强压心中恐惧,祈求在天黑之前找到纸鸢出来。一进去就发现自己想错了,这宅子虽破败,可亭台楼阁,廊桥飞檐,大得可怖。
不仅没找到纸鸢,还迷了路,天已经黑了,他缩在墙角,怯怯地喊了两声同伴的名字,期待有人能进来找他。
在古宅的另一个角落,一行五人,看过去最大的也不过八九岁,挑着灯笼举着火把顺着侧门溜进进来。
“胆小者才举火把。”
“世……世上本无鬼神,都……都是自己吓自己。”
五个半大孩子看服饰佩环就知道都是世家官宦子弟。一行人走了一段,突然听见小孩呜咽之声,循着声音看见墙角蹲着一个小孩,头埋得低低的,看不见脸。
顿时一群人乱做一锅粥,将准备好的符纸、大米、朱砂一股脑全扔出去,结果非但没有半点作用,那小孩还抬起头看向他们。
脸色惨白,泪眼朦胧。
这下,几个孩子吱哇乱叫着四处跑了,只留下勾辰一个。
勾辰望着四散而逃的背影叹了口气,朝朱辞安走去。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弯腰问。
朱辞安结结巴巴地说了来龙去脉,扯着勾辰的袖子泪水涟涟,生怕对方丢下自己。
勾辰牵起朱辞安的手,将他从地上扯起来,“别怕,我们一起找找出路。”
朱辞安吸了吸鼻涕,小声说:“谢谢哥哥。”
从小到大,勾辰还从来没有被人叫过哥哥,虽然有个妹妹,可是被惯得无法无天,对着他都是直呼名讳,恨不得骑在他头上给他当姐姐才好。
于是勾辰就被这声哥哥激起了保护欲,他用袖子替朱辞安擦了擦眼泪,安慰道:“鬼怪乃是无稽之谈,不用害怕,其实呢,摸黑前行也别有一番乐趣呢。”
两人手牵手拐过一条回廊,突然听见有窃窃私语声,勾辰把朱辞安带到身后,又反手护住他,仔细听这声音。
原来竟是一对伤风败俗的男女欲在此地行苟且之事。
勾辰冷笑一声站出来:“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小姐如此落魄,深更半夜连个去处也没有,竟要在此幕天席地。”
两人见勾辰虽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但言谈举止俨然如成人一般,被戳破这等丑事慌得即刻逃了。
勾辰转过头来重新牵起朱辞安,一副计谋得逞的小得意,“走吧,跟着他们就能出去了。”
刚一出古宅,就听见一声呵斥,“好呀!勾辰你完了,大半夜不回家害的我和爹爹好找!”
朱辞安抬头便瞧见一个模样和勾辰甚像的女孩,骑在口中爹爹的脖子上,指着勾辰大呼小喝。
“曲丫头,没大没小的喊谁呢?”
勾辰撇下朱辞安跑过去,要走时又回头问朱辞安:“你一个人能回家吗?”
朱辞安点点头,勾辰便冲他放心的笑了,目送着他们一家远走,朱辞安在心里默默记下了勾辰这个名字。
这是他第一次见勾辰,在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