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州的气候比周野想象中更干燥一些，阳光也似乎有着更强的杀伤力。他原以为这里的阳光是老电影里那种柔和金黄、适合拍vlog的调调，却没想到现实仿佛是个发黄光的紫外线机。

    周野皮肤偏白，本来就不耐晒。刚来的头两天心大，想着“早八课不可能晒到哪里去”，结果连续两天课间顶着大太阳在教学楼间穿梭，下午回到宿舍就感觉脸皮发紧，照镜子一看，发现自己脸颊明显泛红，还脱了几块小皮。周野看着自己的脸，突然想到了那种烤的略带焦皮的千层酥皮蛋挞…

    这他妈比厦门的太阳还毒。

    第三天起，他开始不得不出门前老老实实涂防晒。他是不怕晒黑，但也不想在大一新生周就顶着一张“高原红”的脸出现在所有合照里。

    这学期他选了四门课，三节100 level的专业课，和一个讨论课。因为都算是入门级课程，还只是第一周，总体来说课业压力不是很大。周野很快意识到，这段“相对自由”的时间在整个大学生涯里可能是最宝贵的蜜月期。

    他可没浪费。

    每天上完课，周野就开始在校园里四处晃荡。他参加了两场学生社团的招新宣讲：一个亚裔学生组织和一个创业俱乐部。

    食堂人多嘈杂，他反而乐在其中，通常是一边吃饭一边和邻桌搭话。最多的一天，他加了三个群聊，分别是“国际生饭搭子”、“商学院八卦圈”和“每周室内篮球局”。

    晚上他常常在宿舍区的草坪上坐到很晚，和室友Cole还有几个新认识的同学聊天，讲国内的高考、讲他高中的“国际部混混生活”，偶尔还假装认真地研究之后要上的选修课。

    至此，兵荒马乱又其乐无穷第一周校园生活正式结束了，哦不，还没完全结束，直到周五晚上Cole问起：

    “想去参加Sig Chi的开学party吗？我和他们副主席Jason是朋友，他们那边挺酷的。”

    “兄弟会吗？当然！” 周野想也没想地回答道。

    ———

    夜幕刚落，Sig Chi房子周围的灯光已经亮起。门口人声嘈杂，阵阵音乐的低音透过墙皮从室内传出。周野站在人群边缘，手里拎着Cole递给他的啤酒罐，眯着眼看那栋二层小楼。美式木制建筑，阳台上已经有几个男生在举杯大笑。

    “你确定这不是某种兄弟会入教仪式？”他问了一句。

    “Jason人挺好的，放心，不会让你光着屁股跳泳池的。再说了，他们的招新季不是现在，得等到天冷了才会有更多刺激的挑战嘛。”Cole挑了挑眉，笑着拍了拍他肩膀，“走吧，今晚就当你正式解锁大学生活。”

    他们穿过人群挤进客厅，一股混合着酒精和香水的热浪扑面而来。DJ混音的节奏正高潮，客厅角落沙发上已经有人靠在一起亲吻。Cole很快被人叫走，留下周野独自探索。

    他站在饮料桌前，打算随便拿一杯可乐兑酒的伪鸡尾酒，就在这时，眼角余光扫到一个高个子的身影。

    干净的白T恤、牛仔裤、略卷的黑发，还有一双始终像是站在界限之外的眼睛。

    是他。

    Alex正站在厨房门口，一手端着玻璃杯，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和一个兄弟会的人低声说着什么。人群把他们隔在一个较远的距离里，周野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内容，只能看见二人的嘴唇张合，没说一会就笑了起来，另一个人玩笑式地锤了一下Alex的肩膀后便朝厨房里走去。此时他一转头，目光正好扫了过来。

    对视。

    Alex看到周野后略微歪了下头，像是确认了一眼，接着轻轻点了点下巴算是打了个招呼。周野则朝对方招了招手，抬高拿着可乐鸡尾酒的胳膊穿过人群向那边挤了过去。

    “Hey Alex! What’s up! ”周野走到Alex跟前率先开口，用流利英文发起对话，”你还记得我吗，登记入住的时候我们见过。“

    他语速控制得刚刚好，语调轻松自然，不仔细听几乎分别不出他的口音和英语母语者的差异，仿佛在自信地向对方展示——他英语不是不好，只是上次那一下纯属失误。

    “嗨！你是，周野，对吗？我记得你。又见面了。”让周野再次没想到的是，Alex开口并没有说英文，而说冒出了字正腔圆，非常标准的普通话。

    “……”

    短暂的惊讶过后周野的眼睛立马亮了起来：“你会说中文？”

    “啊，对。我父母都是中国人，我小时候在这边出生但是小学一直是在国内念的，六年级才过来这边上学。我的名字是Alex Li，很明显的中国姓氏吧。”Alex微笑着回答他，又是那个笑容——干净、克制、让人挑不出毛病的标准笑容。周野在那天新生登记时也见过这个表情：嘴角弯得刚刚好，眼神温和却保持距离，像是习惯了用这种方式应对各种社交场合。不冷淡，也不亲昵，仿佛在说在说“我很友善，但我们之间还有两步距离哦。”

    那一瞬间，周野突然意识到，Alex和他见过的很多“ABC”不太一样。他不像某些和中国文化已经完全脱节了的“香蕉人”刻意强调自己“美国人”的身份认同，也不像很多国际学生那样小心翼翼地迎合。他说中文不带任何犹豫，甚至像是在暗暗回应自己刚才那句流利英文，语气里还带着一点点……好笑。

    不是嘲笑，是一种温柔的“我懂你在干嘛”的善意。

    周野有点被看穿的感觉，但他也没打算掩饰。他勾了勾嘴角，干脆顺着话题接了下去：

    “我还以为你就是美国长大的，你说英文的时候听起来就完全是本地人，”周野喝光了杯子里的饮料便放到一边的桌子上，接着说道，“但是没想到你说中文的时候也像本地人，中国本地人。”

    “那我得感谢我的外公外婆，”Alex笑着说，“他们不会说英文，所以严格来说中文更像是我的母语。”

    周野挑了挑眉，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那你有中文名吗？你外公外婆都喊你什么？”

    Alex点头：“当然有啊，我爸给我取的名字：李知远。”

    “李知远……”周野轻声重复了一遍，脑子里条件反射地开始分析这名字——挺书卷气的，不像是橄榄球运动员会有的风格，不过和他这人……莫名其妙有点搭。

    就在他刚要说点什么时，厨房里传出声音：“Alex，我们需要再调点Long Island，过来帮忙！”

    Alex转头应了一声，然后回头冲周野点点头：“我先过去一下，等会聊。”

    他刚走几步，周野就听到背后传来Cole的声音：“嘿，Ye！你在这儿啊！”

    紧跟着，跟着他一起走来的高个子白人男生伸出手，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Cole和我说起过你，Ye，我喜欢你的名字！我是Jason，Sig Chi的副主席，很高兴认识你。”

    周野立刻握手，语气轻快自如：“很高兴认识你，Jason。感谢邀请，今晚的派对很棒。”

    Jason大笑一声，拍拍他肩：“那得感谢我们的调酒组。Alex今晚可是主力。”

    “是啊，他看起来挺熟练的。”周野顺势接话，轻松地应了。

    两人站在厨房门口随意地聊了几句，从开学的课程聊到附近好吃的taco店，Jason的态度随和，周野也完全没有拘谨，语气自然得像是在社交场上游刃有余。

    聊着聊着，旁边有个兄弟会成员递给Jason一个白色纸盒，他随手接过来，打开后露出一整盒切成小块的布朗尼蛋糕。

    Jason转向周野，眨了下眼，语气像是在默契分享什么秘密：“你得试试这个，我cousin最新项目——升级版布朗尼。”

    他说着把盒子朝周野递过来，“我们今天小范围测味道，看看受众反应。”

    周野没多想，只看到那一块块布朗尼表层泛着诱人的光泽，就顺手拿了一块。巧克力味很浓，甜度刚刚好，他一边咀嚼一边点头：“还挺不错的诶，口感比Target那种强多了。”

    Jason挑眉笑了一下，语气似有深意：“对吧？他主打的是‘功能性+口感’。”

    周野没太明白为何一块甜品会有什么“功能性”指标，只当这是某种“减脂版本“，大概功能是能减肥吧。他心里想着。

    周野笑着点头：“行啊，反正我是business jor，专业测评。”

    Jason一听更开心了，笑着对Cole说：“你这室友不错，我喜欢他。”

    周野一边嚼着布朗尼，一边觉得今晚这场派对，比他预想的有意思多了。

    Jason和Cole很快又被派对上的人叫走了，走之前顺手把那盒布朗尼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人来人往中，纸盒没过几分钟就被饮料杯和手机半遮住了，看起来像是随手摆在那儿的普通甜点。

    周野站在原地，把刚刚那块布朗尼吃得干干净净。浓郁的巧克力味还留在舌尖，糖分直冲大脑，让他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又拿了一块。既然是减肥版的甜品，多吃一块应该不会有很高热量吧，正好自己今晚没吃饱。

    就在他低头咬下一口的时候，Alex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里还端着两杯刚调好的鸡尾酒，来到了他的面前。

    周野指了指旁边装蛋糕的纸盒，语气轻快地问：“你要不要？还挺好吃的。”

    Alex的脚步顿了一下，目光扫了一眼他手中的纸盒和他手上的第二块布朗尼，脸上的表情明显顿住了，像是在快速思考着什么，又像有点迟疑，最终还是开口：“你哪儿来的这个？”

    “Jason给的，说是他表弟新的创业品牌，”周野有些疑惑，“怎么了？你不爱吃巧克力吗？”

    “巧克力...”

    “对啊。”周野对他的反应感到莫名其妙，但又一下子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哦对，我忘了你是橄榄球运动员了，你们是不是有什么饮食限制，不能吃这种高热量的东西？Jason说这是有什么功能性的来着，这说不定是什么减脂低糖版本的呢。”

    Alex没有回答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周野的眼睛，似乎大脑里有什么程序在飞速运转。那目光太专注了，周野被他看的浑身发毛，手里还没吃的一整块布朗尼看起来也没那么让人有食欲了，就在他想要开口问个清楚的时候，他看到Alex的脸上的表情突然有了变化：

    他的眼睛先是睁大了一点，变得炯炯有神，像是找到了一个缺失的拼图块，然后，嘴巴也微微张开，再然后，他好像笑了。不是他之前惯常使用的那种“美式社交笑容”，而是一种真心的，不小心泄露出来的，想忍也没有忍住的笑容，带着点意外、轻松，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像是某个一直完美运行程序崩了，弹出了个流氓软件彩蛋。

    周野现在更加不知所措了，他在这一瞬间像是看见Alex突然卸下了面具，沾染上了活人气息，但这立马又让他摸不着头脑，还有点生气：

    “你到底什么毛病啊？这个布朗尼怎么了？”

    Alex意味深长的看着他道：“你不知道这里面加了什么，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