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黄昏,玻璃窗把世界分隔为两半。书店内一室静谧,窗外金灿灿的光晕从摩肩接踵的路人的缝隙中挤出来,跳到柏油马路上。
“叮铃——”
书店内迎客风铃发出清脆的通知声,如池塘中的涟漪,经久不散。
这家几十岁的书店又迎来了一位新客人,但低着头,右手握着手机的手指不断摩挲,指尖有些发白。
“欢迎光临,店内书本已拆封随便看,未拆封随便选。”
前台内坐着看书的安见意抬起头按部就班地说着注意事项,他微微晃了晃头,额前的碎刘海乖巧地分到两边。
“你好,我想自己看看”
女生说出了她来店里的第一句话,又抬起手指着窗边洒满斜晖的座位:
“那里可以坐吗?”
安见意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当然,你运气很好,那里很少那么漂亮。要拍照吗?”
安见意一边说着,一边低头在前台狭窄的柜子下寻找着自己尘封已久的相机。
一般来说,他很少管这种容易费力不讨好的事,想拍的自然就开口了,不想拍的自己多嘴也讨人嫌。
但是低垂的脑袋似被风霜拷打过的花苞,还没来得及盛开就被扼杀在摇篮一样,无处安放的双手,极力避开的视线,不愿过多讲话的小心思。
都让安见意得出一个结论:
这不就是今晚现成的主人公吗?
既然这样,那么对于这位难得一见的小顾客,当然也要“特殊关照”一下。
安见意回神的时候相机已经交到女生手里,他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
“你们这个年纪的,都流行这个吧?”
女生看着手中的拍立得点了点头即使手还有些抖:
“嗯,谢谢老板。”
“悠着点拍啊,这相纸不便宜。”
为了照顾小姑娘的自尊心,他又补了一句。
夸她运气好,给她拍立得,不是怜悯不是同情。只是觉得小顾客需要美好的东西拉一把,仅仅只是这样。
看见萎靡不振的小花朵,下意识想要扶直,他不想让这种分享变了性质,毕竟“昂首挺胸”的小花才是它最健康且美丽的状态。
安见意的视线在登记簿上最后一栏的名字上停顿了一下 ,又抬头看了看女生,确保她没注意自己的嘟囔:
“江煦人……还是先‘煦’自己更重要。”
女生来的时候就已经夕阳西斜,随着书店内古老的落地挂钟地摆动,太阳即将淹没在地平线之下,十五的圆月已经挂在天空的另一边准备接班。
安见意刚收拾好东西,女孩就站起来还了书和拍立得,她的手上还捏着一张绛紫色晚霞的照片。
“放那就好,下次你来直接看记录我就能再帮你找这本书。”
安见意把那本经典的《飞鸟集》放在前台的边上。
站起身准备去书店旁边的超市买点菜,毕竟他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推门走出书店,安见意深吸了一口周围家家户户飘出来的饭香,勾得他更饿了。
就在他迈出第一步的下一刻
“砰——”
一团猩红在自己眼前炸开,重物撞击的闷响,不同人的尖叫声,刺耳的急刹声和轿车鸣笛的声音混合在一起钻进他的耳朵,紧接着强烈的铁锈味冲进鼻腔 。
安见意被钉在原地,死死地盯着自己面前混乱的马路。比他的身体先反应过来的是他的大脑,身体不住地开始颤抖,呼吸重得快要缺氧。
即使这样,他也是周围人中第一个颤抖着手拿出手机拨打120的人。
人群被短暂按下静音键后就是极致的聒噪,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不断涌入安见意的耳朵。
反复的游离让他有些迟缓,待他再次回过神时,映入眼帘的就是躺在血泊中的男人,脸被额头流下来的血糊住看不清脸。
在车祸现场边缘的刚爬起来的是被男人救下来,甩飞到一旁的小姑娘。
安见意认识她,是刚才借书的女生——江煦人。
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了
来不及想太多,没顾及女孩跟着警车去了哪,安见意本能地上了救护车,即使他还陷在刚才的事故中,即使他自己的手还在发抖。
目的也很简单,道德感束缚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他需要确认,如果那人还活着并且会顺利康复为正常人的范畴,那么两人就可能会再有交集,还会不止一次。
安见意没遇见过这种特殊的情况,但是去一下总没有坏处。
救护车一路飞驰伴随着刺耳的声音,终于抵达敲定这个受害者生死的地方,一旁的头顶就是写着“抢救中”的刺眼的红灯。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坐在冰冷的长椅上搓着不断冒着冷汗的手。
脑海中头脑风暴般地回忆着,只记得护士说那人叫渚落。
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把安见意拉回现实,抬头就看见一对夫妻慌忙地小跑过来。
安见意相比刚才平静了许多,看着由远及近的气质儒雅但略显慌乱的两人。
男人两鬓的头发已经白了,头顶也有依稀的白发,估计要五十岁了,女人一头乌黑的长发看起来相对年轻了许多。
女人拉住安见意本就有冰又湿的手率先开口道:
“你是那个好心的孩子吧!我们家孩子怎么样了!”
安见意虽然快要奔三了,可脸却长得年轻,说是大学生也会有人信,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见他被拉得有些懵,就接过女人的手拉在手里道:
“孩子,我们确实有些着急,你别介意。”
安见意和两人说了大概情况,看着急得眼眶通红的女人安慰道:
“阿姨叔叔,你们别急,一定没事,我在现场我有把握这么说。”
若不是安见意看着面前两个人断定他们是搞学术的,好讲理,他才不会这么说。
这种安慰虽然最能安定人心,但遇到不讲理的若真没救过来反而容易被反咬一口。
中年夫妇被喂了一颗定心丸,双双坐在长椅上等结果。
许是过了三五个小时,也许是一两个小时,安见意觉得半辈子都快过去了,消毒水的味道熏得他头晕,今天他的鼻子可没少遭罪。
他对渚落的生死只是一种探究的态度,自然和亲生父母坐不到一块,整个过程安见意如坐针毡,站也不是不站也不是,搭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终于挨到医生出来,那对夫妻“噌”的一下站起来,安见意也紧跟其后,恐怕只有此刻他才能算得上和他们一样着急。
在听到医生说救回来住一段时间就康复的时候,两拨人各有各的反应。
和那对夫妻的如获大赦不同,安见意更像是一种路边顺手救得流浪狗活了的感觉,明知无关紧要,却又忍不住庆幸。
莫名的小骄傲,难不成自己上了岁数还容易被道德感哄诱了?
三人去了病房,安见意这才看清渚落,他整个人陷在病房通用的白色被褥里,脑袋上的纱布包的像蘑菇。
由于闭着眼眉眼都显得柔和许多,但下颌锋利的线条与突出的青筋仿佛昭示了这人的性格。
那人的脸型也和自己截然相反,棱是棱角是角,体型也不小,难不成这人是练体育的?
终于从凝视他人的思维里脱离出来,安见意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刚才的视线一定很一言难尽,怎么还欣赏上了。
听见医生说渚落还算命大,虽然血流得吓人但没伤到重要的部位。
由于思维天马行空,安见意内心不由得嘀咕,这好人有好报的“报”难不成是当场就报?搞什么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探望”完病人,拿着渚落父亲给自己的心理咨询师的名片回了书店爬上二楼自己的小天地,不得不说学术分子就是细心,连安见意的心理创伤都考虑到了。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凌晨三点。
原本快饿抽的自己这么一折腾也不饿了,甚至会想起那画面还有些恶心,一边想着自己是不是真应激了需要疏导,一边为了珍爱生命强压着恶心喝了点粥。
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扔进柔软蓬松的床铺埋了一会,正巧自己回来的时候刚下过雨。
打开窗让湿润的水汽掺杂着夏夜的微风渗进房间,还有蛐蛐吱吱拉着长音的伴奏撕裂寂静的夏夜,安见意这才缓过来一些。
“今天真是一言难尽……”
坐起身这才想起正事儿,按照惯例又拿起自己的黑皮封面的笔记搭在腿上开始回忆,同时喃喃自语:
“江煦人,女高中生,飞鸟集……渚落,男……”
看着相比之下信息少得可怜的渚落那一栏,安见意越发头疼。信息越少,代表对这人的了解就越少,这样一来就很难下手。
安见意看着有些破旧的笔记本出了神,今天的惊吓总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
记忆再次飞回小时候的那场高烧,本以为只是一场掠夺走他记忆的一个劫难。
但是直到自己从家里搬到这,接手这个老书店才猛地察觉,原来在自己失去记忆的同时,也获得了窥探他人过去的能力。
但是,这个坑爹的技能不仅发现得晚,还是被动的?
并且安见意自己摸爬滚打许久,多次险些被困在梦境才探索出规律:
必须第一个进入自己的明悦书店
必须是自己对他有印象
如果是第一个进入但自己印象不深,就会向下顺延,或是某个人执念过重,那就直接“内定”他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安见意今天是先遇见的小女生,并且她踏进了自己的书店,而自己每晚也只会梦见一个人 ,这么一对比,女孩的可能性更大。
但也不能排除梦到渚落的概率,毕竟那个体育生在自己面前被撞得像爆头了似的。
这么一折腾自己大概会记他一辈子,这种深刻的印象会不会抵消第一条进入他书店的必备条件?
安见意还是觉得未知最可怕,面对今夜可能会不符合常理的梦境,他又该如何应对?
如果引导失败他会不会就此沉睡?
安见意把笔记规矩地放在一旁,再次不安地闭眼冥想了许久才缓缓入睡。
睡意涌上来之前,安见意脑海中还是今天那惨烈的一幕。越细想越拿不准
“今夜梦里,会是谁的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