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上官萦阳躲了躲:“陛下可曾当我是皇后?”
她还是撅着嘴,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
刘弗陵的心情却并不糟糕,在萦阳身边,那些朝堂的事情离他很远,他饶有兴致地反问:“怎么这么说?”
“你生气烦闷的时候,我从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为何烦闷,不知道可以怎样帮助你。”
“那些事与你无关。”刘弗陵声音柔和,他牵起上官萦阳的手,将她揽入自己的怀里:“你是因为我而生气?那我真是罪过,萦阳,你应当是无忧无虑的。”
上官萦阳靠近刘弗陵胸膛的火热,他炙热而带着酒香的鼻息萦绕在她头顶,这些酒气仿佛也让她有些微醺,她将脸埋进刘弗陵的胸膛,小声道:“我不是无忧无虑的,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陛下,我只想在你真的觉得累的时候,可以为你分担一些。”
刘弗陵低首看着她如清泉般的眼睛,看着她朱红的嘴唇轻启:“但我总是夹在你和阿翁之间,我总是达不成你们的期许,这让阿翁恼怒,也让你烦躁,对吗?”
刘弗陵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脸蛋,情不自禁去亲吻她那双不可多得的眼睛,他感受到她的睫毛轻颤,眼珠慌乱地、不知所措地转动。
“那不关你的事。”刘弗陵看着她微笑:“你总是让我欣喜的。萦阳,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是欣喜的。”
阿巧在殿外恭候,她端来了姜汤。
萦阳看见刘弗陵因为醉酒而迷离的眼睛,他的眼睛一向是好看的,却在今夜显得格外迷人,她开始留恋他眼中自己的模样,他眼中的自己,竟然是那么温柔漂亮的女孩子。
但在炙热的气息萦绕之下,他的眼睛里迸发出另一种欲望,那欲望被禁锢在囹圄之地,萦阳似懂非懂,她用力搂住刘弗陵的身体,这种真实且充实的感觉,将她的思绪填满。
刘弗陵像抚摸小鸟一样爱怜地抚摸着萦阳的秀发,他的指尖从她的发间穿过,冰凉的感觉从指尖传递到他身体的每寸地方,这种冰凉终于让他有了些许清醒,让他不至于在萦阳的温柔之中彻底沉沦。
他放开了萦阳,自己去倒了一杯早已凉了的茶。
萦阳也回过神来,她出门将姜汤端了进来,再坐到刘弗陵身侧,舀起热汤,哄着刘弗陵张口。
这是公元前80年(元凤元年)的第一个冬天。
……
第二日,刘弗陵一如平常开了早朝,朝上却仍未见霍光的身影。
刘弗陵问:“大将军身体仍有恙否?”
上官桀便答复:“大将军实乃因罪不敢面圣。”
刘弗陵面色如常,命左右去请霍光进宫,再摒退诸人,只留上官桀在侧。
“左将军,朕知大将军无罪,奏疏不过是谣言。”
上官桀惊愕:“陛下怎知?”
“大将军检阅军队、增调幕府不过都是近日之事,燕王刘旦远在封地又从何得知,由此可见,不过是有心人想要借着燕王的势打压大将军罢了,朕已派人去查,若是查清这居心叵测之人,依将军的意思,该当问何罪?”
上官桀心底吃了一惊,暗叹刘弗陵洞察世事的能力,自知此事成败已定,霍光他扳不倒,而自己也只好接了皇帝给的面子。他于是顺水推舟,道:“陛下英明,老臣倒没想到此中矛盾,不如就由老臣查明这乱上奏疏者,还燕王殿下与大将军公道。”
刘弗陵心满意足,让上官桀退下。
不久后,宫人来报,霍光跪在殿外请罪。
刘弗陵目光渐冷,说霍光此人谨小慎微不是假的,不知是不是他在先帝跟前三十年养成的习惯,他拒绝一切可能发酵的错误,似乎对皇权有着从刻进骨子里的敬畏。
从被同僚反对到被天子知晓,霍光的态度从强硬直变为屈服,从不自持功高,从来能屈能伸,这与容易膨胀的上官桀截然不同。
刘弗陵宣他进殿,他摘下官帽,匍匐在天子面前,三跪九叩,自请有罪。
刘弗陵当然不会真的责罚霍光,他把事情同霍光说清楚,表明自己的态度。
霍光心存感激,继续做他的大司马大将军。
至于燕王刘旦,在上官桀通风报信之后,连夜回了封地,刘弗陵没有追究他的罪责,他却沾沾自喜,以为刘弗陵还真认为有人诬陷于他,在封地继续着自己的春秋大梦。
至于鄂邑公主刘令,刘弗陵将毛三秋所作画像摆在她眼前,言称知道丁少君在集会期间意图不轨,加上勾结凶犯杀害樊福的大罪加身,勒令公主府谨言慎行,小心行事,不可再如以往那样目无王法。
这件事就被刘弗陵这样平息了下去。
但冬日漫漫,长安城内各人的心思和命运,正加速交织到一起。
这个冬日,欧侯云青病重,已是到了下不了床的程度。
为了相助欧侯夫人照顾他,平君最终没能去成云裳坊的开业仪式,只能由病已带着她的愿望前去祝贺。
霍成君不方便直接出面,仪式是由掌柜何望主持的,仪式郑重其事,让云裳坊即使在商贾云集的西市也直接打出了名头,吸引了众多客人前来,其中更是不乏穿着华贵的官家小姐。
平君设计的服装经八面玲珑的何望稍一说道,直接迷得那些官家小姐眼花缭乱,只恨不能立刻将那些漂亮的衣裙穿在身上。
霍成君坐在房间里忍不住,也装成是客人进店挑选,有人认得她是霍家的姑娘,都纷纷为她让道。
又有人看出了她身上穿的衣服与众不同。曲裾布料润泽的颜色将她衬得极有气色,裙摆的花边宛若潺潺流水一般柔和,显得她身段更加婀娜,交领的裁剪收口较一般服饰收小了些,让她的脖颈看起来既白且长,再仔细看来,她腰带上纹的花样正是这家店铺的标志同心纹。
这些对穿着最有研究的小姐们便纷纷议论起来,问起霍成君的服装与这家云裳坊的关系。
霍成君乐意分享,说这家店是她一个交好的朋友所经营,说这位朋友对制衣之事特别有研究,所出的衣服也会参考她的意见,很符合她的心意。
听霍成君都这么说,官家小姐们纷纷去找何望下订。
霍成君难掩脸上的笑意,她朝何望使了个眼神,人又绕回后院的房间里。
病已也看到了铺子火爆的情形,当下祝福她生意蒸蒸日上。
“可惜平君没来,没见到她设计的服装大受欢迎的模样。”霍成君轻叹一口气。
“我会同她讲的,她也会很高兴。”
霍成君有些好奇:“殿下怎么同他们不一样,这么支持我和平君经商?”
“他们…是指?”
“就是那些王公贵族呀,比如张千秋和杜缓要是知道我开布坊这件事,指不定去我阿翁那里怎么告状。”
“那我与他们终究是不同的,我只是个闲散宗室。”
霍成君不好意思地皱了皱眉:“我可不是在拐弯抹角的说你闲。”
“我知道。”病已笑了笑:“不过正因为我闲,所以我见过太多长安普通百姓努力的模样,所谓的贵贱不过是有人赋予他们的名声,于自身而言,为了生存和志向努力,哪里会分贵贱?”
霍成君怔住。
没人同她说过这些,她原以为皇曾孙殿下只是支持她们,却不想,他其实看得起这集市里所有的人。
见霍成君愣着,病已便接着说:“霍小姐或许听过我尚在襁褓之中就已经下了狱?”
霍成君点头,她看见病已目光变得柔和,柔和的目光穿过她看向院落之中的水井,思绪像是飘到了极远的地方:“那时候在牢狱之中,是两个女囚哺育了我,是多亏了她们的照顾,我才能活着。”
霍成君吃了一惊,她紧盯着病已,这震惊让她张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病已却笑了笑:“这世上的人,有什么贵贱之分呢?所以管它是什么,霍小姐,愿你与平君得偿所愿,诸事顺遂。”
病已说完便告辞离开了云裳坊,留下霍成君站在原地,她的心情一扫方才的兴奋,转而变得柔软,那种柔软让她心口隐隐作痛,她按住自己的心房,感受到它一丝丝的悸动。
病已是带着平君最喜欢的胡饼回掖庭的,他到许家门口的时候,平君也才快要回来。
她原本耷拉着脑袋,双手手指在胸前交叉摆弄着,却在抬头看见病已的那一瞬恢复了神采,快跑了两步上前来:“开业怎么样,那些衣服很多人喜欢吧?”
病已见她笑,心里也由衷地高兴:“那当然,许大小姐亲自设计的样式,我看,马上就要风靡长安城了!”
“真的?”平君难掩兴奋:“可没旁人说三道四吧?”
她虽然有此一问,其实只是想再听病已一句夸赞。
果然病已就如她所愿:“有啊,那些官家小姐都说,怎么现在才见到这么好看的衣服,也不知道是出于哪位谪仙人之手?”
平君喜笑颜开,她知道病已说话夸大其词,可心里还是觉得幸福的。
病已突然将藏在衣袖里的胡饼拿出来碰了碰她的脸颊,那些胡饼尚有余热,碰到平君冻得发红的脸上,让她慌忙躲开。
随即她又接过来,把这温热的饼捧在手里,问:“进来坐坐?”
病已点头跟着她进了院子,却见她神色黯淡了些,悲伤地说:“今日云青的病加重了,实在是不太好,原本从长安狱出来后还见他好了一阵子,以为没事了,结果情况就这样急转直下。”
“医者怎么说?”
“需先养着,看这几日的情况,天气太冷了,不知道他能不能渡得过。”
平君的语气实在是难过的,她虽与欧侯云青无半点男女之情,但又怎么忍心这样一个大好青年被上天捉弄得失去性命。
“是何病因,找到原因才好对症下药吧?”
“或还是在狱里的伤所致的,他的腿一直没太好,既而内毒攻心,这毒还猛烈,直伤心肺。”平君道:“我做不了什么,也只好陪着欧侯夫人。”
病已没说话,陪她走进屋里。
屋里暖和多了,许广汉夫妇今日外出不在家,屋里只有他们两人。平君便请病已入座,再泡上了茶汤,胡饼配上这茶汤,最是好吃。
平君道:“太史公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在掖庭这里,生老病死我也是见得多了,本不怕死,但……也许我只是……只是不甘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