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丹灵将自己被叱杈带着看了她与侯珺姿生死相隔的事情原原本本说完，施葭昴直接裂开了。
是的，是物理层面地裂开了。被一种无形的丝线勒开似的，顷刻间身体面目全非如玻璃碎裂，“啪”的一下散落一地。
丹灵看着眼前一地碎渣子，陷入了沉默。
她没有沉默太久，很快，肩膀被人一把握住，丹灵回头，撞上一双天蓝色澄亮的长眸，如同苍天碧净，没有云朵，没有飞鸟，只有一望无际的晴空万里。
链接眼睛与天空距离的颜色，现在就在眼前，温存着不假掩饰的热情，是令人心中温暖的色泽。
施葭昴一掌撩起额前碎发，她一笑，左边一颗尖尖的牙齿暴露出来，轻薄的嘴角上扬，压弯了眼下卧蚕，那双饱含张扬肆意的眼睛，不由多了含蓄，才使得灵魂的热情没有直接灼烧他人的心神。
“好嘛，你居然偷窥我不止一次了。”施葭昴灿烂大笑，“不过也好，这样很好。”
天蓝的砂质裙摆遇到洁白的绸缎，流淌在朦胧的溯洄时空。两位翩然女子相依相偎靠在一起，颜色交融，侵染故去一切，使得全然面貌仿若孤绵雾色。
丹灵无奈笑道：“哪里好？”
“有人还记得侯珺姿，不好吗？”施葭昴下巴抵在她肩上，“我以为她真的就这么离开了。不过现在看来，还没有嘛。”
丹灵侧头垂眸看她：“那你呢？你还好吗？”
施葭昴抬眼：“我呀，我过得轰轰烈烈，也很好啊。”
“有多轰轰烈烈。”丹灵平淡问道。
“哈，这个怎么能几句话概括，说是轰轰烈烈那肯定是长篇大论，说个几天几夜还精神振奋！”施葭昴本来嘻嘻哈哈，可说完再看丹灵，就有些笑意不足了。
四目相对，最终施葭昴败下阵来，摊牌道：“就知道瞒不过你……唉！我确实已经死了，不过很巧哈，我在昨天刚死，就是你进城的第一天。”
丹灵一怔。
“你碰了芳草枝啊，所以我感觉到了。”施葭昴在她脖颈处用脸颊拱了拱，“你的气息很舒服，你和侯珺姿两个人很像很像，但是有一点点不同。你是一条一条又一条的，她是一条的。”
很抽象的形容。
丹灵没有说话，耳下还是施葭昴接连不断的话：“非要我自己说嘛？哎呀，虽然我知道我说话很有趣，但也不能这么搞老子……哎呀哎呀，真是装男人久了，口头禅都乱了。老娘虽是蓬莱顶上明珠，但好歹上头师父还在，不敢乱来的。只是这次乱来，好像也就这么一次，师父也打不着我，这还比较心安呢嘿嘿嘿。”
她说着戳了戳丹灵的嘴角：“你怎么不说话？光我一个人说多没劲。你问我，我回答你，好不？”
丹灵咽了咽干涩的喉咙，艰难吐出一字：“好。第一问，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你怎么问的这个啊。”施葭昴没办法，只得笑着埋在她背后，“就是……到处跑，换身份跑，一个身份用到期了就再造一个，男男女女什么都有，反正我这么聪明厉害，怎么过都开开心心的，没受多少苦。真的。”
“好……第二问。”丹灵仰起头，“芳草枝与你有什么关系？”
施葭昴在她背后笑了好大一声，像是笑出了眼泪，不知道是有多好笑：“芳草枝？芳草枝就是我啊，你忘了吗？我的本体就是芳草枝啊。哦！不对，你十五生辰那天我和你说了假话，我骗你说我是桃花精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芳草枝就是你……
丹灵闭上眼睛，继续问：“第三问。所以你是用自己的本体救人吗。”
施葭昴：“是啊。哎呦，你不会是被我的无私付出给惊叹到，准备膜拜我了吧？哎呀，不要崇拜我，我知道自己很好，但也别太轻易爱上我，毕竟我是个向往自由的人，就算不能像个小鸟高高的飞，我也得像个小鱼快快乐乐的游。所以崇拜膜拜我的结果就是追我一路发现我没影了，可千万别这么傻哈！”
“施葭昴！”丹灵正要一下转过身去，却在动作的一刻被背后人死死禁锢，动弹不得。
“就这样说话，好吗？”
丹灵抬手挡住眼睛，好像这样就能按耐自己的情感，她模模糊糊回了一个“嗯”字。
“其实吧，不用这么伤感，你什么时候这么重情重义了？怪令人害怕的。”施葭昴默了会，“是挺令人害怕的。但是丹灵，你要记住，一旦恐惧来临，占了上风，你的道就会再也不看清了。我不知道你的道，但你这样的人，道上不可能只有你一个人，你是一条一条的人，路上的小路里总会窜几个和你同行的伙伴，可惜你只能一个一个送别。不要害怕啊丹灵，更不要感到孤独啊。”
丹灵没有回答。
“至于这场炙病，怎么说呢，总会有理由的，只要是可以令人醍醐灌顶的理由。”施葭昴道，“三尸虫还记得吗？……算了，只要人们能接受的理由，能说服的理由，这件事总会翻篇过去。”
施葭昴停了一下，继续道，“可一味的寻找理由，会很痛苦。这样的事情还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你救不了的，也管不了的，我和侯珺姿，我们都不过是赴死者，来填充这个世界的灵气。‘死’不是我们的归宿，更不是结局，是我们的‘道’的经过。”
“什么道？”丹灵问，“有什么道，值得你们必须这样吗？”
“也许吧，是不是，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施葭昴嘻嘻笑道，“了解自己的道嘛，悟道总要时间的，可是一味地想也不是法子啊，只有去做才知道是什么样嘛，哈哈，你不就已经开始下山历练寻道了吗？这就很好啊，我相信你的，你会知道的。”
丹灵像是忍不住了，紧握着拳头，哑声道：“你们为什么都要做到这种地步？”
我真是讨厌你们这样动不动为了什么东西献生的样子，就像个痴情的、被自下降头的傻子。
施葭昴轻笑一声：“曾经我也觉得她那样很傻，但是后来……原来是我比较傻，她真的很厉害，悟道这一段，她比你我都提前预示到了，可惜走的太短了，我想替她延续下去，就算是作为……我的道吧。”
——续道。
你是真的傻。
丹灵垂下头：“从此以后，你再也不会回蓬莱了吗？”
施葭昴吐出一口气：“我想会回去的，但方式一定是意料之外。那样美好的地方，谁都会留念的。”
她勾唇，满脸得意，“行啦，我施葭昴，尽管死了，也不是世间说抹杀就抹杀的存在，我在这天上人间，可是能影响千千万万生灵的程度，再说，我又不是不能复活，喂喂喂，我可是芳草枝！向死而生的芳草枝！”
丹灵回头看她：“……我知道，但我不想你那么辛苦。”
闻言，施葭昴的笑脸缓缓褪去，最终又叹了口气，伸手温柔揉了揉丹灵的脑袋。
两人一前一后，一依一靠。裙摆下烟雾缭绕看不清双脚，真的像是两个仙子行走在云端，她们本该在美好的地方美好的活着。
可仙子不是花瓶，位由责定，这些人前仆后继只为奔赴一种名为“命运”的道路，不会有人去思考莫须有的意义，她们只会听从内心的声音，朝着内心指引的方向，坚定的走下去。
如果什么事情都需要用价值去衡量，在衡量的那一刻，一切便早已失衡。唯有你觉得失衡的那一刻，才有可能是趋向平衡的走向。
——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白雾里的两位女子，在丹灵十五生辰之前，曾在一片开满山花的峡谷中相遇过。
这可能是一段故事的开头，因为谁也不知道前因后果。
故事的开头，是一位放弃幻术的豆蔻少女，气呼呼提着剑准备到蓬莱请将心师伯教他剑术，心里想着总会有一门法术被她练出花来，证明她很厉害，不是个没用的人。
白衣灵动的少女，踩着中气十足的步伐，甩着大袍的袖子，一荡一晃踏进蓬莱境地。
入口是很高很高的、窜入天端的山峰，山上遍地花朵，密密错错布上整座山峰，那花丹灵曾近距离观察过，只有一粒大米那么大，却难得有个清晰可辨的样貌，一圈三瓣，一瓣一个圆，生的可爱又可爱。
丹灵为这些可爱的生灵驻足留望过，可是为了保持一颗求学的真诚的心，她狠心移开视线，被两边高低不一的花儿们簇拥着走进深山。
深山里哪里都有阳光，好像有数个太阳围绕一圈，只为不留一丝一毫的阴影。
布满暖光和山花的地方，总是温暖人心的。这个保持坚定求学的小女孩，也因为舒适的灵气放慢了脚步，嗅着空气中弥漫的清淡香味，整个身心飘扬扬起来，心想当真是小憩片刻的好地方啊！
她这么想，思虑多好的时刻，就该及时行乐，逮到一块平整的石头，摆好舒适的姿势将要入睡，哪知忽然一声惨叫扑来，惊的丹灵猛一拔剑，蹦起站在石头上，把一圈扫了个遍，最终——拔剑四顾心茫然。
难不成修幻术给自己修精神衰弱了？丹灵这么想，奇奇怪怪正要继续躺下，结果刚坐下，又是一阵惨叫，吓的丹灵立马弹起，执剑挡在身前，哆哆嗦嗦道：“你你你你是何方妖孽！”
“谁是孽！我是妖！干嘛多加一个字！”
方才坐下的地方是一块石头没错，但那石头上长满了藤蔓枝条，开着初见细细密密小花，甫一从里面哼哧哼哧爬出来一个人，一脸黑墨水，看不清脸，只有一双天蓝的眼睛澄亮略带不满看着丹灵，这落魄样到是让人有那么一点理不胜人的心态。
丹灵扯了扯嘴角：“顺嘴的事。”
那人指向丹灵，愤恨道：“你打扰我潜心修炼！”
丹灵赶忙捂住自己：“我没有。”
“你就有！”
“不，我就没有。”
“你别贫嘴了，说，你来这干什么的！”
“我来找掌门师伯练剑的。”丹灵陈恳道，“没别的意思。”
那人上下打量一番：“就你？”
“昂。”
“哦。”一脸黑的人站起啦，“你哪里人？”
“鬼谷。”
“哦。”一脸黑的人走过来，“名字。”
“丹灵。”
“哦。”一脸黑的人点点头，“回去吧。”
“不干。”
一脸黑的人一脸黑：“干什么这下搏我的话！”
丹灵吐舌头：“这话欠。”
“好嘛！你算是踢到铁板了！”黑脸人抄起一个板砖追着见势不妙就跑的丹灵。
二人穿梭着藤蔓，撞落片片小花，前面人撞落在地的花儿，被后面追着的人循着奔逐。
一望无际的山峰，不曾被惊动，却被女孩们清清的声音呼喊苏醒。
之后的某一天，记不起的哪年哪月哪一日，丹灵无意间翻开了某本杂书。
看书人全当看了乐趣，只是看着看着，忽然停在了一页纸上。
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字词，只有一张被人细细雕磨出的画作，涂满了一张纸，而纸上只有两张色彩——大面积的绿色藤条和几乎掩盖藤条的白色星星点点。
这张纸的对面，是一段简略的话，写着：
【芳草枝 石缝出，阳生花，雨生茎 ，多而密，细而小，性质冷。 生死交替，生生不息。 】
这样的介绍和花样任谁见了不免觉得存在感很少，便匆匆翻去不再留意。
但丹灵不是，她那次不知道怎么了，鬼使神差在后面添了一段。可能是闲字少了，又或许是从这种粗糙的纸上看出了什么玄机来，反正小姑娘自信提笔，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下遒劲有力的一段字：
【加油长，好好开，愿长满天下峦山。】
这本书最终搁置在了她居所的书架上。
丹灵在丹子屋的住处叫做阗花阁，阁中最热闹的时候不过那次十五生辰，之后的情形那就显得冷清了。
缘聚缘散，只能静待花开。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丹灵摇摇头：“我会记得你们的。”
“我们就在世间每一处角落，也许是无意的目光，都可以捕捉到我们的痕迹。”施葭昴绕到她正面，亮亮的眼睛里有着清晰的倒影，“我会将花开满蓬莱整个山，我的痕迹从那里开始，你在世间不要怕，你每走一步都会是我来时的路。”
施葭昴笑了一声，唤道：“丹灵。”她抬头，“我们依旧会陪伴着你。问最后一个问题吧。问完，我们就要分开了。”
丹灵抬起睫翼，看向施葭昴。
酿绿的眸光染上苍青的温柔，她慢慢描摹友人的样貌，敛下她微薄的色泽，最后开口，颤声道：“你……有什么心愿？”
施葭昴抚上她的脸颊，小声说道：“有啊。”
她贴在她耳旁，轻声细语，默默念完自己的的心愿，而后笑了声，揉揉她的耳朵，力量由重到轻，由实到虚，最后徒留挽留不住的触感，什么也没有了。
……
回溯法结束，丹灵回到当下的局面，睁开眼睛的瞬间，一点点莹光浮硕而过，没有惊动任何一粒纤尘。
面前的母子还是期待地望着自己，她也还是保持做法的姿势。
但，很多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兴许是她的神态与气场变化太明显，忍不住使人为她担忧一二，瑞娘关心道：“医师……还好？”
丹灵伸手捧住罅隙里的光束，额头抵住掌线末端，显得虔诚又神圣，她无比珍重地低下头，似乎在对着耀眼的太阳默念着自己虔诚的誓言那样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