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早已修缮好的河神庙前人头攒动，庙内烛火摇曳，香烟缭绕。
烛影摇红，供桌上堆满鲜果、米糕、活鱼，清酒映着烛光，粼粼如河面碎金。
河神像端坐神台，玉面含笑，眉目如画，头戴青玉冠，身披流纹衣。
庙外，一对上完香的祖孙说着话。
女孩夸赞道：“祖母，这河神像可真俊啊！”
祖母想起往事，说道：“我小时候听说神像之前是个女相，结果乐陵出了一个天赋秉异却怪僻的石匠，有一日完工后路过河神庙向里面望了一眼，就发了邪，嘴里总是念着自己见过河神。”
“石匠将破败的河神像重修，最胆大妄为的，是他把神像改为男相。”
“族中的掌权老者担心这会惹怒河神，对先祖乐陵及不敬，竟然将他乱棍打死。”
女孩打抱不平：“可是县令也说河神是男的啊，我听着乐陵及后面这么坏，说不定就是他故意搞错的，不让河神好过！”又惋惜道：“这石匠为河神正容，何至于此啊。”
—— —— —— ——
与外面热闹祥和的气氛不同，县令府里里外外挂满了白色丧幡，一片清冷荒凉。
听完下属汇报的县里关于河神的事情，陈汲坐在床边出神，一切都如他所想一般发展，但为什么他会被莫大的空虚和悔意包围。
阿洛额间的红痕消失了，陈汲颤抖着伸手想要再次抚出来，没想到却不小心碰到了阿洛口中的鱼目珠，鱼目珠滑出，滚动着撞在案几一脚，摇晃了几下后停在那里。
没了鱼目珠，尸体模样迅速发生变化，脱胎成男人的骨架。原本靠珠子维持光洁细腻的皮肤也出现青紫色的斑点，却依稀可以窥见往日风华。
这……不是阿洛？陈汲愣住，转瞬间十指已掐住了男尸的脖子，又颓然松手，无力滑倒在地，背部靠着床榻，脑中一片混乱，夹杂着无数错乱的记忆。
他想到自己因私心世俗男女婚姻结合绑定而发愿记忆中的人抛弃过往面貌，以女相来见他。
他想到初遇时洛水河畔裙舞飞扬，面带春色的女子，笑着撒娇要跟他回家。
“睹一丽人，于岩之畔……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1〕
早已想好、在心中唤过无数遍的名字借口诗句喊出，他为她取名“阿洛”。
陈汲以为阿洛真的是神为了满足他许下的愿望来以女相见自己，可阿洛和记忆里的人又是如此不同。
阿洛曾直言道要嫁给他，与他共同执手写下婚书。
阿洛曾一遍遍来到发洪时的洛河探查他的安危。
阿洛曾在每一处日暮里待他归家，在每一个不眠之夜伴他天明
陈汲用手遮住满是泪水的眼眶，阿洛的一瞥一笑尽在眼前。
他是如此想念她，他竟如此爱着她。
可相处的越久，阿洛是他的愿望产物这个想法就越会在生活一片喜乐安宁中毫无征兆露出獠牙，出现在他的意识里，狞笑着提醒他这一切只是他求来的假象。
他长久注视着阿洛，直到温和的外衣再也包不住骨肉疯长的猜疑与痛苦，他终于杀死了阿洛。
我希望你为我的到来是因为你爱我，而不是我需要你爱我。
如今他却反噬扑身，日夜思念、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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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令府外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他们一路从河神庙涌来，高声攀谈，合掌在胸前。更有甚者，直接跪拜在地上，祈求河神赐福。
“河神显灵了，河神大人要降下福运！”
“河神庙的河童出来了，说是河神大人有要事和陈县令商议。”
“河神大人保佑！”
县令府中，河童侧头瞟了眼外面数量不断增加的人们，满心不屑。人类真是墙头草，乐陵县因传说不供奉河神已有百余年，他家大人应该没有人间香火被其他神明里暗里嘲笑数不清多少回！
现在不就是修了河神庙装模样上了几天香，这些人就能开始厚颜无耻向河神发愿啦？河童拳头攥紧，在心里怒吼：不可能！决对不可能！
他注意到灵堂里停放时日已久的棺材，并未停留，直接迈进正堂，极其随意地半躬身行礼，向陈汲说道河神将要降下的福祉。
“县令，吾主已经给了你足够的时间处理事情，虽然不明白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给尊夫人下葬。但时间已到，你该履行约定了。”
“为了实现你本该完成又突然破裂的愿望本月二十五，吾主要和你结为夫妻。”
陈汲嗤笑，放下手中查到的山匪线索。“河神大人莫非晕了头，我妻过世不足一月，我怎可再娶？况且她，就葬身在大人栖身的洛河。”
他厉声质问，“现在匪患未平，百姓生活不定。他身为河神，怎能坐视不理，安心与我成婚！”
“这是你回报吾主对乐陵县救命之恩应该做的。”河童不以为意，“而且，你的妻子本来就是吾主的一部分情感灵魂，她不是死亡，而是回归。”
“换句话说，她就是吾主，吾主就是她。你们的婚姻本质上没有改变。”
他忽然笑了，眼底露出狡黠，“大人和我们河神大人成婚，您可是占了好大的便宜呢。毕竟比起私自逃出来的灵魂，您不是更想要完完整整、真正的河神吗。”
未等陈汲发问，河童便走出县令府。他耳朵灵敏，听见陈汲在屋内推翻文书的声音，顿觉事情变得越发有趣。
他走进人群，对他们转着圈作揖，笑吟吟道，“诸位到时候，一定要来参加吾主与县令大人的婚礼啊。”
“什么，这……”望着河童离开的背影，众人发出惊愕的声音。
“可县令夫人的尸体还未下葬，这可是对死者大不敬啊。”
有人轻捣他的胳膊，暗示他止住话语，毕竟这是河神的要求，河童也还没有走远。
“这事不好办啊，县令对夫人可谓是一往情深。可河神大人刚出世，帮我们止住洪水，击退山匪，我们若不能回报他……”
众人唏嘘，都叹着气散开，觉得这事办不成。县令是重情义之人，不可能再娶。毕竟谁都看见洪灾过去那天，山匪也跟着退去，大家本该松一口气，陈汲却毫无高兴之意。
陈汲至今仍不肯给阿洛下葬，她的棺材，到现在都停留在府里。
县令府中，陈汲进入新建的灵堂，自从他发现河神还给他的阿洛是假的，他就把尸体放进了棺材里。
陈汲打了个手势，暗卫下一秒便出现在他身后，等待他的指令。
“等天黑之后去找个隐蔽的地方，把这具尸体埋了，不要让人发现。”
暗卫不可置信，他问道，“这，可是夫人……”
“住嘴！”陈汲打断他，他面色阴沉，压抑多日的怒火尽数喷出，他将一旁的圆凳踹倒，用力拍打着棺木。
“这根本不是阿洛，河神欺骗了我。这只是一个被他施法变得和阿洛一模一样的人。”
“我怎么会认不出她，还把别人带回了家。”他疯狂地喊道，“这不是我的阿洛，他根本没把阿洛还给我。”
“是。”暗卫接到任务慌忙退了出去。
陈汲冷静下来，从桌子下面的隔层里拿出一把银色的匕首。
刀身极为轻薄，上面刻着如流水一般的繁密纹路，精致灵巧。匕首没有刀鞘保护，握柄中镶嵌一颗成色极好的圆形水玉。在刃身与握柄相接处，一个华丽的“洛”字以篆体勾勒。
总的来说，这把匕首的观赏意义远大于实用，但陈汲看到过它被用来杀敌的样子，浴血而飞扬，愈战愈勇。也正是它，让他看到了阿洛的不同。
他想，或许阿洛不会死，如果最后不是为了救自己，如果河神没有出现。
陈汲仔细擦拭着匕首，目光逐渐疯狂阴鸷。
河童一路哼着歌来到河神庙前，他和洛河中其他生灵不一样，作为河神在人间的信使，他不用拘束在洛河，来去自由。
人们现在又开始重新信奉河神，河神庙被人打扫过，相比之前好看了不少，还有美味的香火和贡品。
他心情不错，完成了河神大人的任务，他又可以回庙里睡觉了，还可以沐浴香火。他都想不出上一次看到香火是什么时候，因为这个，他还被其他河流的河童嘲笑。
谁知他前脚刚迈进庙门，就被人拽着拖到庙外。
陈汲把他抵在墙壁上，他还没来得及扬起笑容就觉得胸口一阵刺痛，紧接着是无边的冰凉，像是有无形的强大力量在摄取他的灵魂。
匕首颤抖着刺入他的胸膛。
“回去告诉河神，不把真正的阿洛还给我，我是绝对不会答应他的任何要求的。”
河童被陈汲钉死在墙上，鲜血将他的嘴唇染得艳红。他看到浴血的匕首，震惊问道，“这不是吾主的匕首吗，怎么会在你这儿？”
银色匕首又刺进一分，他痛苦地呻吟。好吧，看来他并不能如愿开心睡去，继续做悠闲的吉祥物。
河童突然奋力向前挺身，贴着陈汲的耳朵，嘴角流出的鲜血滴在陈汲的脖颈，又透明成水散开。
“大人相信因果吗？你逃不掉的，这是你的命运，从你最开始遇见阿洛开始。”
河童看着陈汲愤怒不甘的眼神，在身体开始破碎化为水珠消散时，他又变得怜悯，安慰陈汲道，“其实吾主真的很喜欢你，如彼时的阿洛一般。”
陈汲面对化为乌有的河童，僵在原地。
怎么会这样，他只不过是想要要回阿洛真正的尸体，一把匕首，怎么可能会把受神明庇护的河童真的杀死？
他有些不知所措，无意识地喃喃道：“阿洛是阿洛，是我的妻。河神……只是河神。”
全身所有的力量都好像冲手中的匕首涌去，陈汲两眼一黑，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他听见一声很低的叹息，又随风而逝，想睁开眼去看是什么人，却又摆脱不了眼前的黑暗陷入昏迷，眼前浮现第一次见到阿洛的样子。
乐陵县自古多发洪水，他在朝中听闻乐陵又一次发洪，请旨回到乐陵县。皇帝应允，下令让他担任县令，派治洪工匠一起随他回来，首要任务就是疏通河道，缓解洪水。在大家齐心协力下，洪水很快过去，生活又稳定下来。
处理完县衙里的公事，陈汲换下常服，来到洛河河岸，一片红叶落在他眼前飘过，他不禁想起了在几年前将他从洪水中救下的人，想到在他面前许下要治理洛河的承诺。
他莞尔一笑，现在看来，他也是没有辜负当初的自己。
不远处的救命声打断他的思绪，他赶过去，看见了被三个山匪困住的女子。
陈汲觉得自己就像在空中飘着俯视所有。
那女子就是阿洛，山匪就是最后和阿洛纠缠的三人。自己则快步跑过去把阿洛护在身后，警惕地与山匪对峙。
山匪或许是看有人来了不好下手，很快就离开了。
后来洪水再次袭来，他几乎终日都待在洛河附近察看水情。
那日，阿洛去寻他，没想到在路上再一次遇到山匪。等陈汲听到消息赶来，在一处林子里找到阿洛时，她手持匕首，身形矫健，与山匪周旋，侧身躲过其中一个山匪的袭击，反手使出匕首，割破他的脖颈。鲜血喷出，阿洛毫不在意，用胳膊在脸上随意一抹，去刺杀别的山匪。
等等，陈汲睁大了眼睛，匕首刺入河童时他的身体消散了，阿洛刚才用匕首杀死了一个山匪……他向下看去，那个山匪的伤口也在慢慢变得透明，但却没有河童的变化快。
被匕首杀死身体就会消散，那阿洛也会……
可那天他明明看见阿洛尸身完好无损的被河神带回去。
难道那时候阿洛就已经不是阿洛了？
他被自己的猜测吓到了，发觉时已是浑身冷汗，只听见自己痛苦地喊道，“阿洛！”
在床边伺候的泽兰听见他大喊的声音，松下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激动的说，“大人，您终于醒了！”
陈汲睁开眼，还没有从刚才梦境的冲击中缓过来，“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在河神庙外晕过去了？”
“大人，您已经昏迷三天了，是另一个自称河童的人把你送回来的。说你受了伤，是河神大人救了你，但……”
另一个河童？看来那一个被他杀死的果然已经不在人间了。
陈汲皱眉，想来他也不会得到阿洛真正的尸身了。
“但怎么样？”
泽兰小心翼翼回答，“但是您杀死了一个河童，把河神大人惹生气了。”
“他没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吧？”
陈汲听见外面箱子抬放的声音，“这是怎么了？”
泽兰从旁边拿起礼书，给陈汲看。“抬箱子的人说河神大人推断您今天就会醒来，这是河神大人迎娶您的聘礼。”
看见陈汲越来越黑的脸色，她声音小得恨不得原地消失，“府外还一直跪着百姓，好像是听说了您杀死河童、把河神惹怒的事情，说是要求您一定要和河神大人成婚。
“大人，您赶紧去看看吧。”
陈汲起身下床，穿戴好衣物，来不及束发，匆匆向院子里走去。果然如泽兰所说，院中摆满了系着红色绳结的大抬箱。
走出府外，赫然跪着一众百姓。他们看到陈汲，声泪俱下。
“大人，您就和河神成亲吧。大家都知道您的妻子刚去世不久，悲痛不己。可他毕竟是神，我们惹不起啊。”
更有年长者说道，“对啊，小汲啊，你也是在乐陵县长大的，知道洪水刚刚过去，大家都等着庄稼丰收，可经不起再一次接着的洪水了。”
“大人……”
陈汲内心烦乱、只想转身就走，但他是县令，总不能拿全县的百姓和一年的收成冒险。
他示意大家停下，大声喊到，“诸位放心，我肯定会想出办法来的。”
他下去扶起前面的老者，“大家都别在这儿跪着了，都先回家去，我肯定会让大家平安度过这一关的。”
府里的仆人也慌忙扶起后面跪着的百姓，劝说他们回去。
人群慢慢散去，一个身着青色华袍的人走了上来，长发随意用一截雕刻精巧的梧桐枝挽着，他手里拿着卷起来的绢帛，面色温柔。
陈汲大惊，这不是传闻中被皇帝囚在宫中的覃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