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神隐归山路
夜雾覆山,灯火如蛇。
雾中,乡民提着油灯和祭品,沿古老的青石台阶缓缓而行,万千灯火在雾中穿梭,如腾蛇盘龙。
叮铃——叮…
无人言语。只有扁担擦过衣角的细响,和山门上挂着的破碎风铃摇荡着。雾里有影,无人敢看。传说山中有神,亦有鬼。
今夜是归山节。山未醒,路已开。人间的愿,提着火,走向沉睡的山神。
归山,大山东境南麓,自古无名。百姓称之为“归山”。山不甚高,不过千丈,却常年隐在云雾之间。
唯有今日——归山节,
浓雾稍散,远远可见山影浮动。有人说山中住着神仙,也有人说是妖佛鬼怪共居一山。可千百年来,从未有人说得清——
那山最深处的“那一位”,究竟是谁。
有商贾曾误入山中三日,归来后一夜得梦,自此家业兴旺、子嗣聪慧;也有旅人夜宿山脚,听得婴啼鬼吟,自此疯癫失踪。
老人说,那山是活的,浓雾中住着神,也住着魔。唯有归山节,浓雾散开,鬼怪才会隐去。
今晚,是山神睁眼的夜。
走在人群最前方的,是一个满脸伤疤的中年男人。他举着火把,停在雾气翻涌的湖畔。
他名叫归田,是镇子里的铁匠,也是世代守护归山的领山人。镇上人私下里唤他——铁疙瘩。他身形壮硕,沉默寡言,一双手像打铁的钳子,布满了老茧和火星烫伤的痕迹。
湖畔,立着一块巨大的断碑。
十丈高的石碑,已断裂倾斜,半碑折入水中,风化破裂的碑身中渗出浓重得化不开的白雾。归田仰头望着断碑。火光映在他扭曲的伤疤上,他眯起眼睛,目光穿过翻涌的雾气,
看见碑面上,隐约只剩下一个字——
归。
归山的名字,便是由这块断碑而来。
归田喉头微微收紧,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只低低吐出一句:
“……这雾,不像往年。”
山有三重门——前两重尚可回首,而第三重之后,唯有风穿林,百年无人归。
一重门,三重险。
这块断碑,便是归山的第一重门。
归田走在人群最前方,火把微微晃动。他不时回头张望,像在等待着谁,又像在期盼一个不会来的人。
他停下脚步,取出一本陈旧的古籍——《归山集》。书页被岁月熏得泛黄,边角翻卷,仿佛随时会碎落成尘。他翻开一页,指尖轻轻摩挲过泛旧的字迹,低声念出:
“熄光摈烛星辰现,界限分明见鬼神。
湖心巨鲵牛面藏,草为引渡载岸船。”
念完,他抬头,望向湖雾翻滚的深处。声音沉稳而低哑:
“一重门到了。通知所有人——盖灯。”
火把一支接一支熄灭。黑夜像巨大的幕布压下,吞没了最后一点红芒。湖面雾气翻涌,仿佛在无声中睁开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娘亲……我怕……”
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女孩,缩在母亲怀里,眼眶泛红,小手抓紧了手里的小老虎。
“圆圆不怕。”
她的娘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温柔道:
“铁疙瘩叔叔要观星了,
大家都得安静。”
“可是……皮子叔说,
山里有妖怪……会抓孩子吃……”
她的声音颤抖了一下,话没说完就钻进母亲怀里,只露出一个发髻还在抖。
“狗皮赖子那个地痞又在胡说!”
孩子的父亲回头低吼一声,声音压低却怒气未掩:
“再这样乱说话,要是触怒了神灵,看他还能哪里躲着!”
“亥时到了。”
领山人仰头看天,眼神在北斗星辰间微微一转:
“可以过第一门了。”
他俯身望向湖面。只见原本平静如镜的水面上,倒映出一条蜿蜒曲折的银光小径。仔细看去,那银光,是满天星辰组成的银河,倒映在湖面之上。
而这条小径,是湖中唯一深不过膝的浅滩,湖水之外,漆黑无底;唯有这条星光路,通向浓雾深处。
归田回头,声音压低:
“绑上系腰绳,所有人跟上。”
“孩子系胸前,紧贴不离。”
“我们进湖。切记!只能——踩在星光里。”
一时间,草绳、麻绳、锦带纷纷绑起。整个队伍,如一条用人命串起的长线,悄无声息地缠入夜雾。
领山人走在最前。他一脚踏入湖中,冰冷刺骨,直钻骨髓。而在不远处的深水中,隐约有无形的目光,藏在湖底的黑暗中,正在悄悄注视着他们。归田闭了闭眼,脑中浮现出族人代代传下来的警示:
“湖水之下,沉的是——不敢名状之物。”
今夜,他必须走在最前,走在“它”苏醒之前。
浓雾弥漫,脚下湖水刺骨,人群中,传来低低的窃语。
“老李啊……”
一个戴着瓜皮帽的老头,一脚踏进冰水,冷得直打哆嗦。他凑近前面的人,压低嗓子:“你说铁匠不会是想,把咱们都领去喂妖怪吧?”
他又咬牙补了一句:“还有皮赖子说的……我也听见了,吃人的事,连尸体都没留下啊……”
“王掌柜啊……”
前方的人终于忍不住了,一边拔着陷进泥水的鞋,一边回头撇嘴:“你是钱多胆也小。不想来,没人拦着你。”
老李甩了甩鞋上的水,压着嗓子嘟囔:“吃人的事,其实最早是,那个疯郎中传出的。那人疯疯癫癫,嘴里全是胡话。你也信?”
他低咒着补了一句:“他说自己每天都上归山遛弯儿——呸,我看是草药吃多了,脑子坏了!”
老李冷笑,可语气却忽然一沉:“……不过,不管那疯子说什么。我相信,归山——是有神的。”
他顿了顿,声音低到只有二人听见:
“除了今夜,归山散去雾气,否则没人能进的了归山。就算是领山人,本事通天,也只能走到山腰。”
“除非……”
话音未落———
轰!!
一股刺骨的阴风从侧面而来,卷着湖雾猛然炸开!湖面原本如镜,瞬间像被巨兽猛吸一口,水线暴退数米,小径泥底裸露,人群一阵慌乱,火把全被风吹熄。系绳猛地收紧,几人失足跌倒,摔入冰冷深水中!
紧接着,一声牛吟般的震天轰鸣从湖心响起,像是一头从千年梦中苏醒的妖魔,在风里张口怒啸——那声波穿过水面,穿过人群的骨骼,穿过归山的雾壁,直冲三重门之上。
领山人站在最前方。他握紧火把残杆,深吸一口气:
“……它醒了。”
“一重门,开始试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