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洗涤作用,对于精力过剩冒冒失失的家伙来说,往往是‘去其精华,取其糟粕’。这两天,晓棠老是在晓晴和晓月面前津津乐道飙车的乐趣,他已经好了伤疤忘了痛,那段差点连小命都给搭上了的冒险经历,经过了漫长的24(小时)×4(天)的蒸发,已经彻彻底底地丧失了它的教育意义,留下的是刺激后的结晶——纯粹的快感,令肇事者回味无穷,更是充满着重蹈覆辙的神往。这不,刚吃过午饭,晓棠就前脚撵后脚地跟着两个妹妹来到她们的卧室里,他又在不厌其烦地怂恿他的表妹了,因为,只有他的表妹,才有足够的能耐让他的父母回心转意,从而让他们大赦天下,重新赐予他操纵方向盘的神圣权利。
“我的好妹妹,你只需要想一想,当我开着车,带着你们俩飞驰在公路上的时候——”
“你别说飞驰了,我那天就差点给飞出去了。”晓月可真不懂事,在老哥想象的翅膀还没有来得及舒展出它的漂亮羽翼的时候,就毫不留情地破坏了他的美妙意境。不过,晓月在父母面前的作用也不该忽视,尤其是她的副作用,更应该小心提防。晓棠以他超乎寻常的耐力抑制住了他训练有素、即将突口而出的反唇相讥,以他那娓娓动听的腔调,其中,不无低声下气的成份,继续作他的白日梦:
“那好,我们就奔驰在公路上,像是插上了翅膀,沿着公路的方向,向前飞去。我们的身边是一望无垠的田野,田野里起伏着金黄的麦浪,”
“这可是在冬天,田里什么都没有!”晓晴‘咯咯咯’地笑起来,她不只笑她表哥四时不分,有宝献宝,还笑她的表哥用心良苦、不伦不类的诗情画意。
晓棠想象的翅膀给彻底折断了,这只向往着自由飞翔和广阔天空的大鸟原形逼露,“咚”地一声倒在表妹的床上,扯出他雄性的粗放的喉咙,痛不欲生地大叫大闹: “老是闷在屋里,人都给憋疯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被你们谋杀了!”
“你不就是想出去玩呗?你要出去就出去,我们又没有拴住你的脚。”晓月明知她的老哥是技痒难熬,却故意说话刺激他。
“出去有什么好玩的?不就是陪你们去逛商场、压马路?”晓棠不耐烦地扯过枕头压住了他的脑袋以隔绝让他厌倦了的生活。
“那我们去溜冰吧?”晓晴讨好地建议。
“不去不去,小痞子玩的!”开过车的人果真不同凡响,去年还在溜冰场‘兴致勃勃’地跟人比赛、斗殴,今年就已经出类拔萃、不可一世。
“那我们去打电子游戏,或者去‘迪吧’,我已经有一年没去‘迪吧’玩了!”晓晴又道。
“不去不去!”表哥答着,忽地从床上站起来,两脚就迈进从窗外照进室内来的阳光里,他摊出两手,无比痛心地道:“你们看,这么好的太阳!风和日丽,阳春三月般的太阳!难道,你们就忍心把它给白白浪费了?!”
“那你说要怎么办?”晓晴反问表哥,看着表哥心烦意乱的喜剧形象,她又好气又好笑。
“至少,这一次,我们应该到一个比较远的,我们从来没去过的地方。我们有自己的车,我们就驾着车去旅游。”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表哥说来说去都是万变不离其中地想要开车。
“那好吧,我去问问爸爸妈妈。不过,你可别在他们面前像这样急猴猴的。”晓晴告诫道。
“我的好妹妹!我的好妹妹!你真是我的好妹妹!”晓棠叫着便张开两臂,作势要跟晓晴热烈拥抱。晓晴笑着推了他一掌,便躲开了。
出去玩耍是早就打算好了的。考虑到当时还约了张宇,妈妈是断不会毁约的。目前的任务,就只需要提醒妈妈一声,她一直没有提起这件事,大约是搞忘了。晓晴盘算着,便来到父母的卧室前,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音,他们大约是睡着了。晓晴想了想,又觉得不对,才吃过饭,他们应该还没有午睡。她便拧开门锁,果然没有人。她又下得楼来,到了厨房,也没人。也许在和姨爹姨妈打麻将,他们兴趣来了,多数会凑在一起摸两圈的。她又走到棋牌室,不过,里面也没人。
这时,她隐隐约约听见父亲的书房里有说话的声音,便走过去又敲了敲门,跟着一拧门锁,门便开了。正好,爸爸妈妈姨爹姨妈都在里面,但他们四个人都怪怪的。姨爹在她推开门的一霎那间就很快转过身去,背对着她,面向窗外。妈妈和姨妈站在一处,姨妈原本正在说话,见到晓晴进来,便立即闭口不言。爸爸一人坐着,脸色发白,身体陷在高靠背办公椅中,双手紧紧地握住椅子的扶手,好像很激动,又很生气。
“晓晴,什么事?”母亲问,声调又冷又严。
晓晴见他们的仗势早就吓着了,再听母亲威严冷漠的腔调便抖巴起来:“我,我是来问,今天已经初三了,本来跟张宇,跟张宇说好了的,要去玩……”
话未抖巴完,母亲就道:“我们明天有事,你们自己去玩吧,别忘了跟张宇打电话联系。”
得了母亲的意旨,晓晴再不敢逗留,她深望了父亲一眼,便拉上门,忑忐不安地上了楼。晓棠早在楼梯处等着她了,见她上来,便连忙迎过去,着急问她结果,晓晴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说:“明天我们就可以出去。”
“我们可不可以自己开车?”
晓晴点点头,又摇摇头。两人就这样回到卧室。晓棠见她神不守舍的样子,心下不安,便问她怎么了?晓晴又摇了摇头。晓棠更着急了,就问:“我老爸真的不同意?”
“老爸怎么会同意呢?出车祸才几天?你忘了,他可没忘。”晓月有意打击她的老哥。
“你少插嘴!”晓棠气急败坏地喝斥晓月一句,便闷头闷脑坐在一旁。
“你爸爸并没有说话。”晓晴道。
“你也没有多问两句?”晓棠语气不无责备,眼里却又透露出希望的曙光。
“呆会儿再问吧。”
“他们在做什么?”晓棠似乎已经嗅着了其中的异味。
“不知道。”
“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你都不知道?!”晓棠突然间提高了音量。
“我怎么知道呢?他们本来就没做什么,只是在说话!”晓晴更大声地抢白他。
“这就叫做知道嘛,怎么叫做不知道呢?说话也是在做,没做什么也是在做,并不一定非要动手动脚才叫做。‘做’是单人旁,不是提手旁。只要有人,就可以‘做’;只要是人,都可以‘做’。说话也是在‘做’,不说话也是在‘做’,站着也是在‘做’,坐着也是在‘做’,一动不动也是在‘做’……”晓棠受了表妹的抢白,却不能像对待他的亲妹子一样回敬她,便悻悻然的,无话找话说,以消解他心头的委屈。晓月看见老哥这副样子,在旁幸灾乐祸的,早笑岔了气。晓晴也忍俊不禁,白了面前这块八尺之躯两眼,道:
“你念完了没有?做还有个反手旁,你知道不?‘王二娘的裹足,又长又臭’!”
“我就要念!我就要臭死你们!不让我开车,我就不去!”
“不去就不去!又不是我要去,我还巴不得不去呢!”晓晴也赌气道。
“那我一个人去,我现在就走!”晓棠说着就走出卧室。
晓晴追到门口,倚着门,对他的背影喊道:“你要走就走!走了就别再回来!”
话未落音,晓棠却站住了,他转过身笑逐颜开地问她:“你说什么来着?”
“我说你走了就别再回来!”晓晴又重复了一遍。
“这话听起来倒怪亲热的啊?”晓棠回到她的面前,学着娘娘腔道:“‘你走了就别再回来——!’”晓晴明白表哥的意思,一伸手就拧住了他的耳朵。
“唏——哎哟哟,你说,这是什么人对什么人说的?”晓棠痛得呲牙咧嘴还要硬撑着继续占口舌便宜。
“那你说是什么人对什么人说的?”晓晴拧住他的耳朵一刻不松手。
“是老婆对老公说的。”
“好啊你!看我怎么教训你!”揪耳朵不管用,晓晴便放开他,去找家什。什么也找不到,便扯过枕巾,朝他搧去。晓棠一边躲,一边求饶道:“好妹妹,你别打了!求求你,你饶了我吧!”
晓晴便停下来,问道:“那你错了没有?”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就在于我没有错!”
晓晴一听,又给他搧过去。晓棠又开始躲,又开始求饶。
晓月一直在旁嘻嘻地笑,这时也道:“晓晴,别打了,你把他身上的灰都给拍下来了。”
晓晴方停下来,气咻咻地道:“好了,我就放过你,下次你再敢说这种不要脸的话,我就找鞭子教训你。”
“那你现在就去找鞭子,我在这里等着。”晓棠倒还上了瘾。
“受虐狂!”晓晴笑嗔道。
大家又说笑了一会儿,楼下客厅内终于出现了脚步声,晓晴明白大人们已经‘散会’了,正想要出去看个究竟,却听窗外楼下响起了汽车发动的声音,她连忙跑到窗口,看见母亲正把姨妈送上车。
“老妈,你们要到哪儿去?”晓棠也来到窗前问道。
“我跟你爸爸回去办点事,明天就回来!你们在小姨这里要乖乖的啊,别给我惹事!”姨妈叮嘱道。
“知道了!你们路上要小心啊。要我来帮你们开车吗?”他妈摆手直接拒绝:“不要!”
“妈妈,你们明天什么时候回来?”晓月问。
“中午吧,天黑之前准定回来。”
“姨爹姨妈,再见!路上要注意安全!”
“晓晴,明天出去玩要小心啊!不要让晓棠胡闹!”
“知道了,再见!”
“再见!”姨妈说着就钻进了小车。
大人们脸色凝重,毫无喜色,明媚的冬阳也突然间黯然失色,大家脸上都失去了笑容。三个年轻人站在窗前,目瞪口呆地看着白色的别克轿车绝尘而去。
“但愿爸爸妈妈能够平平安安地到家。”晓月不无担忧地道,她已经感觉出了事情的蹊跷。
“乌鸦嘴!有老妈在,还会出事么?”晓棠骂道。
“就是你!要是你不出车祸,爸爸妈妈就不会走!”气愤已经使晓月忘记了老哥的救命大恩,她以怨报德,反戈相击,直戳老哥的痛处。
“他们是为了这事才走的吗?”晓棠沉声咆哮,眼睛里要喷出火来。
“好了,你们别吵了,越吵越乱,越乱越不对劲。姨爹姨妈去了又不是不回来,他们生意上忙,说不定那边正有一大笔生意等着他们。”晓晴劝解道。但愿真是这样才好呢!她心里明白,姨爹姨妈的突然离去一定干系着一件极其严峻的大事,并且这事还跟自己的父母不无关系。尤其是父亲。一想起父亲刚才的神色,晓晴不禁万分担忧。她扔下了她对表哥表姐的宽慰,便着急着跑出了卧室。
刚出卧室,晓晴就见母亲走上楼来。母亲正在想心事,没留意到女儿。晓晴迎过去问:“妈妈,出了什么事?”
母亲有些失神,她的视线停在女儿的脸上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道:“没什么事。”
“那姨爹姨妈为什么突然就走了呢?”
“不关你的事,你别多问。”母亲的神情突然警惕起来。
“那,爸爸呢?”
“在书房里。”说到父亲,母亲竟显得很有些不屑。
晓晴诧异地望了母亲一眼,便急匆匆地跑下楼。
书房洞开,晓晴一眼就看见父亲还坐在椅子上。他闭着眼睛,眉头微锁着,脸色倒比先前要好多了。
晓晴轻轻地走到他的身边,轻叫了一声:“爸爸!”
父亲睁开眼睛,向晓晴点点头。晓晴温顺地跪在父亲身边,头靠着他的膝盖。父亲便伸出手来,抚摸着女儿的脸颊和头发。
父女两温存了片刻,晓晴体贴地问:“爸爸,你还生气吗?”
“爸爸没有生气。”
晓晴从父亲的手里抬起脸看着他道:“你跟姨爹他们吵架了?”
“哪有的事,你别瞎猜。”父亲否认。
晓晴就站起来问:“你跟妈妈吵架了?”
“我干吗老是要吵架呢?”
“那你为什么生气?”
“一定要吵架才生气?”
“那姨爹姨妈为什么连招呼都不打就要走呢?”
“哦,他们大概忘了,我们家里还有一位小主人呢。”
父亲又在玩语言游戏了。他要保住的秘密,除非他愿意,你就永远别想从他口中掏出来。晓晴不得要领,但也看出来父亲的心情比起先前已大有好转,就趁势劝道:“既然没有什么事,你就上楼去休息吧?在这里睡觉会着凉的。”
“我想一个人清静一会儿。”
“不行,你上去再清静。这里冷,容易感冒。”晓晴命令道,说着就来拉父亲,父亲也半推半就地跟着女儿上了楼。
不管怎么说,母亲既然生气了,父亲就有责任去安慰她。如果这生气的原因还是父亲造成的,那父亲更应该去赔礼道歉。在母亲的亲友面前,父亲更应该宽厚些,拿出主人好客的姿态。刚才那一幕,真让她放心不下!虽然她没有资格去过问大人间的事,但她有责任去维护他们的感情。
晓晴开了门,把父亲推进屋里,以献给至高无上的女王母亲,让她任意处罚她的罪臣。她拉上门,在外面偷听了一会儿,没出现什么异样的声响,她便放放心心地回到了卧室。
第二天早上,晓晴和晓月还在忙着洗漱的时候,张宇已经如约而至,来到楼下客厅里等着她们了。晓棠早就准备好了,现在,他正身着迷彩服,脚套高统靴,和张宇坐在沙发上,意气风发煞有介事地谈论有关打猎和骑马的经验。昨天晚上,他已经得到了和蔼可亲、善解人意的小姨的赦令,终于能够如愿以偿再次担任小车司机的神圣职务,因此今天,他比全家任何一人都起得早。天还没亮,他就跑到两个妹妹的卧室前,把门擂得山响,还在外面大叫大嚷,直到达到了最好的轰动效应,把全家人,包括他的最体贴、最和蔼、最无辜的小姨和姨父一齐闹醒为止。
他这身迷彩服,是前年春节过年时买的,穿了几天,也不知什么原因,便不爱了,大约是在游戏厅见了一个相貌猥琐的家伙也穿了同种款式的衣服。虽然人家穿的明显是水货,质地也比他的差得远,但是表哥是个地地道道的完美主义者,有着卓越不凡的爱憎分明、厌屋及乌的感情,从游戏厅回来以后,他便将衣服脱下扔在晓晴家里。事隔两年,他的可亲可爱的小姨为了不让他骑马的时候把他带来的高档名牌服装给糟蹋了,便在昨晚把这身迷彩服翻出来,熨烫平整,软硬兼施、好说歹说逼他穿上。一穿上,他就舍不得脱下来,因为,晓晴的‘英俊的野战军青年军官’,‘至少也是拿破仑手下的骠骑兵少尉’这些赞誉之辞已经把他捧到了云尖上。
晓月正对着镜子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