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艺不精,却能剖生魂入日晷?”
“并非生魂。”陆持淡然开口,不再有旁的解释的话,他一把抓过面前人手腕,神色警惕,“有人来了。”
宋愮的思绪还停在上一句话里,下意识就默认对方以真身入日晷,没来得及反应手腕被握住,也没追问下去,只是被对方拉到屏风后才轻声开口:“有人来了,我们躲什么?”
“日晷内所思所感皆受怨者幻境指引,入此地者不论天地人神妖魔鬼怪,俱无差别,况且你怎能确定来的不会是那两只恶鬼。”
不等后话,二人只听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似是来人停在门前未动,半晌才终于传来关门声。来人脚步轻悄,许久未听旁的动静。
宋愮是背对着屏风,刚要试探瞧上一眼,就发现自己的手腕被人抓着,他转动手腕想叫对方松开,却见对方只是专注地透过屏风看喜榻那边的人。
他恐惊扰了旁人,只得任由对方抓着,垂目竖起耳朵,做起听墙角的事儿来。
“秦郎,是你吗?”
许是来人太久没动静,潇娘端坐着累了,连唤了秦评好几声,言语中尽是羞涩:“秦郎怎迟迟不来掀奴家的盖头,莫不是临到洞房花烛,后悔了不成?”
来人并未回话。
“秦郎?”潇娘见对方一直未有一言,只垂目瞧见一点鞋尖,奈何距离有些远,她俯身探去,又见那鞋尖退了几步,好似故意不让她看一般,叫她真有了几分担忧的意思,当即自己掀开了盖头,又在见着人之后笑了出来,面上明媚至极,“秦郎缘何一字不言,莫不是故意消遣奴家来了?”
“怎会。”秦评似是喝醉了酒,说话声音含糊,可轻佻的语气却是不减,话音在将人拦腰抱起的那刻重了几分,将人抱向喜榻的同时解释,“今日宴席宾客多,来之前又去了一趟张娘子那儿,方才不过忽感疲倦,这才没有主动来掀你的盖头,还望娘子莫怪。”
潇娘听了也是娇媚一笑,整个人陷进对方怀抱,又在对方将她抱至床榻的那刻抬脚勾住其大腿,将人往自己身上带,媚眼如丝,只借着烛光瞧人:“疲倦还能将我抱起,秦郎莫不是有意诓我。新婚夜叫我自己掀盖头,也不怕不吉利。”
秦评轻笑一声,一把握住潇娘的小腿,五指收拢轻轻揉捏,仿佛隔着厚重的喜服也能触碰到那点肌肤,语气温和:“谁叫潇娘生的这般明艳动人,我只需看一眼,就觉这辈子都值了,更何况这只是皮囊。再一想娘子待我这般好,甘愿为妾委身入府,我又有什么不知足的地方,又怎敢随意对待?”
潇娘听了这话面上一片欣然,只稍一仰头,就与俯身的秦评吻在了一起。她抬手勾住对方脖颈,将人带着一道倒向床榻软垫之上,一时之间吻得难舍难分,整间屋子都是缠绵悱恻的气息。
可新人吻得入了神,甚至开始将床榻摇晃得吱呀作响,却叫屏风后听墙角的二人不知所措起来。
宋愮起初还在一边听墙角一边探查孟婆汤的气息,才觉得那气息离得近,正要确认就听见二人吻在一起的声音。他下意识抬眼看身边人,就见那人也好似察觉到他的目光,二人对视一眼,却是他先一步觉得窘迫移开视线。
见榻上新人愈发激烈,宋愮一把抽出被对方拽着的手腕,又在确认榻上二人察觉不到他们后,彻底脱光前,逃离了此处。
宋愮只觉浑身燥热,可这不是一具魂体该有的反应,他大抵是太过紧张了,又或许是当鬼当久了,早忘了人本就受七情六欲所扰,洞房花烛夜做这些事情都是正常的。
他如此劝说自己,竟忘了躲藏起来,以至于身后何时袭来一股鬼气都未曾察觉。待他反应过来六眼金瞳就跟着自己时,陆持已然先一步挡下对方朝他袭来的力。
他被陆持一把拽到身后护着,只觉对方在此处的法力似乎比在外头还要强些,哪怕此刻只是站在对方身后,他都能感受到一股强劲的法力。那法力护着的不止是陆持本人,似乎还围绕在自己身边,形成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宋愮有种被那屏障吹拂过全身的错觉。
“多谢。”宋愮道。
陆持背对着以余光瞥一眼,没有回话。
“两位道长好雅兴,好好的客栈待不住,跑来别人家的洞房花烛夜偷窥?”六眼金瞳悬于半空,面上全然愚弄意味。
没有管对方的话,宋愮只觉孟婆汤的气息愈发浓郁,他怀疑孟婆汤就是被六眼金瞳藏在了日晷中。
他从陆持身后探出一点头,很快借着屋外月光看清来人的模样,他发现六眼金瞳的脸与之前所见有些不同,就好像日晷中的模样才是她原本的模样。
“陆前辈。”宋愮当即了然,提醒道,“她是潇娘。”
陆持点头,显然他也看出来了。
“你可以帮我拦住她吗,我怀疑这是她营造出来的世界,她想将我们困在此处。”宋愮语速飞快,很难听不出他语气中的急迫。
“你想破障?”陆持偏头瞥他一眼,又看向已然熄灭烛火的寝屋,“靠里面那位?”
“是。”
也不全是。
宋愮不能直说自己是为了寻孟婆汤,但他总觉得,若按照先前附体时感受到的孟婆汤气息来看,此事与六眼金瞳脱不了关系,可他若想找到孟婆汤与那盗窃的小鬼,必须得重新回到潇娘身上,否则以他残魂之力别说找东西了,怕是死都得死几百回。
“不行。”然而陆持给了他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什么?”没等宋愮询问原因,只见陆持抬手一挥在本就有一层屏障的情况下又多设了一道屏障,且这层屏障肉眼可见,他能看到自己面前忽而多了一道银白亮光,随即面前人冲向前的那刻手中变出一柄长剑,与那六眼金瞳缠斗在一处。
刀光剑影之间,宋愮抬手试探屏障,虽未因此障受伤,却也是被死死地困在此处,好似面前围了一堵无法推倒的墙。
看着陆持一剑刺中六眼金瞳左臂,屏障内,宋愮只察觉到孟婆汤的气息似乎在渐渐远去。急切中他左顾右盼,终是咬牙一瞬抬手曲指念诀施咒。
他闭眼汇聚魂体内最后一点法力,淡蓝微光渐渐浮现在眼前,锁魂咒咒印在口诀最后一个字收尾时彻底落下,印在他的额前,陆持打斗分神间的最后一声呼唤也是在他魂体消失在屏障内的那瞬间传来。
而宋愮只听见属于他名字的那两个字音。
下一刻,天地仿佛剧烈旋转,他的魂魄像是被硬生生扯回了潇娘体内,可睁眼却不见红烛喜帐,他是被活活痛醒的。
宋愮几乎是在回过神的第一刻就跟着潇娘本尊喊了出来,那尖叫声撕心裂肺,剥皮抽骨都不过如此,等他跟着对方将最后一丝力气都喊完时,整个人也栽倒在了湿漉漉的茅草上。
宋愮竭尽全力才勉强爬起身,他能感受到,潇娘本人已经彻底疼晕过去了,而他也只是凭借锁魂咒才强行留在了对方体内。
他这一起身,潇娘身上的所有痛感都在顷刻间袭来,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方才那痛感的来源分明就是有人在用刀割潇娘的腿肉。自小腿到膝盖,以利刃贴着皮肤割下薄薄一层,像是打算把她的皮剔下来一般。
饶是宋愮在地府见惯了各种死状凄惨的鬼魂,也无法接受亲眼看着血肉横飞的场景,更何况他此刻正在同潇娘一道承受此般痛苦。
他额前乃至浑身早已布满冷汗,此刻强撑着抬眼,所见却是与之状态全然相反的一位女子。根本不用他问,那人身旁的婢女就已然说了出来。
“小姐可还要继续?老爷说了,若是小姐管不住二姑爷与府中妾室,让家中产业平白落到青楼女子手中,又叫外人看了笑话,那是万万不能的,彼时只管让奴婢们来处理就好,也免得脏了小姐的手。”
宋愮咬牙看着端坐在座椅上品茶之人,只见那人衣着华贵,头戴珠钗,腰间还别着一枚玉牌,见了如此血腥的场面也不显半分畏惧,反倒悠然自得,像是早已习惯了一般。
若他猜的没错,面前这位应当是张娘子。
而在他猜测对方身份的下一刻,对方就好似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一般,垂目与他对视上。她怔愣一瞬,哪怕手中端着茶碗也没有挡住她嘴角扬起的一点弧度。
宋愮见对方将茶碗放下,话是对婢女说的,看着的却是强撑着身子的“潇娘”:“胆敢打着我父亲的名义对我指手画脚,你有几条命能活?”
像是全然不怕她的威胁警告,婢女只是面不改色继续说:“小姐不必同奴婢动怒,奴婢不过是传达老爷夫人的意思。大姑爷近些时日忙于升迁,大小姐与老爷都极为重视,他们不希望二姑爷手中的生意在此刻出事,牵连到大姑爷那边。同样的,也不希望二姑爷的情债影响……”
“闭嘴!”
只听“啪”一声响,张娘子一巴掌打在说话的婢女脸上,又好似没有彻底出气,一脚将婢女踹倒在地,哪怕婢女立刻爬起来磕头也不能消解她心中的气。
“成日就知道拿那女的来压我。”张娘子怒而起身,走之前睥睨脚下狼狈不堪的“潇娘”,眼底尽是嫌恶,话也是看着地上人说的,“按凌迟处理,等死后扔去乱葬岗,再放几只烈犬,对外就说病死了。至于秦评,他不是爱玩吗,那就干脆割了,一并扔去乱葬岗。切记,在找到人接手生意前,秦评不能死。”
“是,小姐。”
宋愮几乎是在听见“凌迟”二字的那刻就瞪大了双眼,他不是没见过因凌迟而死的鬼魂,可见过是一回事,要他切身感受又是另一回事。
眼见婢女起身看他,抬手就要下令,他正准备施法解开身上的绳结逃离,就见面前忽然被一个人影挡住。
没等看清来人模样,只见破败衣袖起而飘落,柴房里的家仆婢女在顷刻间接连倒下,重重摔在地上,与之一道的还有清脆落地的刀。
“潇娘……”
不过转身蹲下的瞬间,宋愮清楚地看见文霜面上流出的泪水,以及那可以说是怜悯心痛的神情,就仿佛这样的场景,她已经看过千万次了。
“文……文霜。”
宋愮感受到潇娘的脸上出现了两行热泪,他知道,潇娘醒了。
“我好痛啊……”潇娘近乎咬牙,浑身都在发颤,连带着宋愮也有种蚀骨灼心之感,他觉得大抵是潇娘意念太过强烈,以至于他也跟着说出了这句话,“我好恨啊。”
“潇娘……”文霜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以那近乎透明的虚弱到极点的魂魄抚上对方脸颊,又小心翼翼地靠近,将浑身发颤的潇娘拥入怀。
两人肩碰着肩,彼此搭在对方颈侧,眼底皆是泪。
宋愮不知道她二人的魂魄是否能全然感受到彼此的存在,也不知道面前的文霜是否是真的文霜,还是说她只是日晷世界中被六眼金瞳创造出来的文霜。
他所能知道的,是此处的孟婆汤气息最为浓郁。
果不其然,待文霜松开潇娘后,他看见文霜抬手,以掌心向上,不足片刻,掌心上浮现出一碗孟婆汤,汤碗上刻着的印记是风盈婆婆殿中通行玉令的纹案。
也是在那碗汤出现的同一时间,他终于察觉到文霜身上的气息,与那偷孟婆汤的小鬼极为相似,而与此同时共存的,还有六眼金瞳的鬼气。
他忽然有些不确定,偷盗孟婆汤的,究竟是冲出日晷世界的文霜,还是成恶鬼后报完仇的潇娘。
然而这些都不再是他有机会去了解的事情了。
宋愮在文霜端起孟婆汤的那刻默念口诀解咒,魂体冲出肉身的那刻潇娘整个人都倒了下去,而他也在文霜着急扶住对方的那刻一把夺下其手中的孟婆汤,用风盈先前给他的法器将其收入其中,隐在自己掌中,彻底消失不见。
“你是何人!为何会在潇娘体内!”文霜怀中还揽着潇娘,见状先是诧异,继而面上浮现几分怒意,开口的同时放下怀中人朝宋愮袭去,“将汤还我!”
宋愮当即旋身躲过,抽出碎魂锁链就朝对方甩去,二人缠斗时他开口:“偷盗孟婆汤乃是天地不容之罪过,你若想投胎尽管去地府就是,缘何要……”
没等他将话说完,文霜长甲划过座椅靠背,几乎是嘶吼着:“你凭什么将话说得这般轻巧!分尸碎魂如何转世投胎!你以为我们不想吗?将汤还给我!”
宋愮千钧一发之际将甩出去的碎魂锁链调转了方向,与此同时下腰躲过对方迎面而来的一掌,又在对方一脚踢来时后撤收腰躲过冲着腹部来的攻击,连退几步后左手持锁链,右手持长剑,以剑抵挡对方攻击的同时急切开口:“难道你觉得私自饮了孟婆汤就能投胎转世吗?不入轮回纵使喝了孟婆汤也没用,反倒成了孤魂野鬼漂泊四处,甚至引得恶鬼相杀,难不成将天界的人引来了才甘心?”
“那正好!”文霜似积攒了千万怨气,这在此前都是不曾显露出半分的,“我倒要问问这天道,缘何能将一个活生生的人逼成世间恶鬼,在这六界之中都寻不到一个归处!好容易夺了神仙法器能够留存,却只要我们反复承受最痛苦的一段回忆!上天入地皆无门,我不过想忘了重新投胎,你凭什么连这也要管!能入此地的非鬼即神,你难道不是无法投胎的鬼吗,缘何要替他们管这闲事!”
“你说什么?”宋愮几乎是下意识说出这四个字,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四个字对应的是对方哪句话。
文霜见势一掌打向宋愮手掌,却被其下意识防御抬手甩来的碎魂锁链打散了手臂,只见她的魂魄下一刻重重摔在地上,摔在躺着的潇娘身旁。
陆持和六眼金瞳就是在此刻分别赶到二人身边的。
“宋愮!”
宋愮被这一声呼唤吓了一跳,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陆持的手已经伸了过来,朝着他拿着碎魂锁链的手而去,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向后退了两步,退后的同时将手中的锁链收起。
他有些茫然,脑海里只剩文霜说的最后一句话,等他再度抬头看向陆持时,就见对方面色沉下几分,像是遭受了什么打击一般,可怜到了极点。
为什么会可怜呢。宋愮想不明白。